第314章 公孫:情義取舍(中)
“姐?……”
雪晴捂著半邊泛紅的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揮來那一耳光的主人——
雪瀾。
她厲聲打斷了雪晴的話。
“閉嘴。”
“姐姐你是不相信我說的嗎?”
不知是那一巴掌太重,打得她臉疼,還是扯著她的心疼。雪晴睜大了眼,想要把對麵的姐姐看清楚,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杜家的仇我真的報了,我們母親的,還有各位姐姐姨母的。真的是我,我和孤鸞那天……”
“我知道。”
再一次地,一向溫言細語的雪瀾甚至有些粗暴地打斷自家妹妹的話,眼底卻滿是痛悔與無奈。
她知道,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這樣做嗬……
自李世默轉身回來之後就神思飛天的雪瀾終於想通了前因後果。和李世默一樣,她對雪晴揚言報仇的事亦是感到分外奇怪。作為一直陪在自家長公主身邊的親曆者,沒有比她更了解杜鬆下獄的始末緣由,更沒有比她更清楚其中的細節。她知道王朝貴在整個過程中扮演的作用,確實不大。
那麽,雪晴又緣何篤定仇是她報的呢?
她一開始隻是以為雪晴想多了,錯把王朝貴當做恩人。直到雪晴提到了另一件事——
杜鬆的死。
杜鬆是怎麽死的?和刑部的結案文書記載,杜鬆在公堂遭人暗算,隨後在刑部大牢救治無效身亡不同,作為親曆者的雪瀾知道,杜鬆被一擊斃命,當場死在公堂上。所以才有了後來,若昭親自跪地請求前刑部尚書楊文珽,偽造杜鬆認罪的畫押。
前朝太傅楊文璉,熟讀儒家經義,更精通法家刑名之學,師出楊家的熙寧長公主李若昭,更是熟習一套“任法而治”的道理。卻偏偏是楊太傅當年宣稱的“第一得意門生”熙寧長公主,殘了腿不跪聖上不跪母後的長公主,跪地求著自己的師叔做了一份偽證。也就有了楊文珽一氣之下,將長公主逐出師門。
但那個刺客,那個害得長公主被師叔趕出師門的刺客究竟是誰,至今都是一個謎團。
如果沒有今天雪晴提到的“杜鬆的死”。
也就在雪晴嚷嚷著說是她把杜家的仇報了的時候,雪瀾終於想明白了,完成這場近乎奇跡的暗殺,需要於光天化日之下奪人性命的身手,和隱於人群中的好皮囊。
孤鸞的劍法,和雪晴的易容術。
合理的動機,合理的手法。如果她沒有想錯的話,暗殺杜鬆的人,應該就是他們。
所以,暗殺發生在人聲鼎沸的公堂,而非朝中政客所能幹涉的大牢。
所以,雪晴才篤定,秘門西陵氏的仇,是她報的。
所以,害得熙寧長公主被逐出師門的刺客,是她的妹妹和妹夫。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當年的那份師生情對於若昭而言有多重要。在若昭四處高牆,滿目灰暗的童年裏,她為數不多的羈絆,其一是予她陽光的義寧長公主李若昕,其二,便是予她學識為她打開一扇窗的楊太傅。楊太傅過世,人走而茶涼,但凡與當初入閣讀書相關的事,若昭看似雲淡風輕,卻實則比誰都在意。
到頭來,卻是她的同胞妹妹,害得長公主失去了這一切!
想通了一切的雪瀾,心中不由大慟,尤其在她看到主位上李世默好整以暇的笑意時,心頭的不安更甚。
以如今宣王殿下如此在乎長公主的情況來看,如果,萬一,他知道了雪晴害得長公主被逐出師門,雪晴該怎麽辦?
不,不能讓她繼續說下去了。
於是,手比腦子還快地,雪瀾一巴掌直接甩到了雪晴臉上。
一耳光扇過去,震驚不僅僅是雪晴,連同坐在上位的宣王李世默也搞不明白這一出戲是怎麽唱的。
“阿瀾姐你這是……”
搶在雪晴發聲之前,雪瀾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恭順妥帖,言辭溫和。
“自家妹妹出言不遜,驚擾殿下了。”
“我沒有!”
雪晴剛被雪瀾扇了一巴掌之後,孤鸞趕緊上前一步把她護在身後。可孤鸞哪裏捂得住雪晴的暴脾氣,反倒越有人勸,雪晴就掙紮得越厲害。
“姐姐我們把話說清楚!”
雪晴奮力甩開把她護在身後的孤鸞。
“這二十一年,我沒有一天吃飽穿暖過,不就是為了我們家嗎?四十六條血淋淋的人命,姐姐你是親曆者,你沒有報仇的事情,我做到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出言不遜?”
“閉嘴!”
雪瀾回頭,一記眼刀殺過來。
那是你做到的嗎?
那是熙寧長公主李若昭啊!
長公主為了替西陵氏的四十六條人命伸冤,為了把罪魁禍首徹底釘死在律法的恥辱柱上,嘔心瀝血,步步算謀。原本萬事大吉,如果不是你帶著孤鸞橫插一手,她又何必跪在地上求人啊……
而那一記來者不善的眼刀,讓剛才還在奮力掙紮的雪晴突然僵住。
“姐姐……”
雪晴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張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極致的臉漸漸模糊,她仿佛能聽見什麽東西碎掉的聲音。
“你真的不在乎,西陵氏的人麽?”
二十一年,我在巴蜀街頭流浪的二十一年都不曾忘記的仇恨,對於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嗎?
二十一年,我追著那個橘子跑了二十一年,我二十一年的努力,我寧肯犧牲貞操也要做到的事,對於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嗎?
察覺到身旁的那個小丫頭不太對勁,孤鸞伸手去牽她,剛剛觸到她冰涼的指尖,卻被她反手甩開。
雪晴捂著嘴,掩麵轉身奪門而出。
“我沒你這個姐姐!”
“雪晴!”
孤鸞回頭,隻看見雪晴甩手離去的背影,匆匆向宣王殿下抱拳行了個禮,轉身也追了出去。
雪瀾還是安然立於廳中,她垂眸,雙手交疊,十指緊緊攥在一起,指節被生生攥出了白色。
“還請殿下恕罪。家妹生於陋巷,不太懂禮數,衝撞了殿下,奴婢願代家妹接受殿下責罰。”
李世默耐下性子打量著沉穩有禮的阿瀾姐,抬眸,逆著陽光又望著雪晴孤鸞已經消失的背影,目光幽深,而臉上笑意未褪。
“無妨。阿瀾姐還是看一下令妹的狀況吧。”他故作鬆快地笑笑,目光又轉向在一旁從頭看戲看到尾的霍小妹,“這些事都是阿瀾姐的家事,還請霍將軍代為保密。”
這是自然。
霍小妹點點頭。又是報仇的事,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她也算見怪不怪了。
她驀地想起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日子她記得很清楚,隆平十年五月初九,她剛剛調到杜宇麾下當了一名親兵。這個調動,既是她想逃離哥哥的羽翼,又是哥哥有意暗示她潛伏在杜宇身邊刺探情報。畢竟那時的哥哥,還是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梟的心腹愛將,鎮守著劍南道東北大門劍門關。
那天夜裏,她像往常一樣巡邏在將帳周圍,卻聽得帳中“哐當”一聲什麽東西碎掉的聲音。
她在將帳外踟躕片刻,一咬牙,還是伸手撩開簾子鑽了進去。
帳中,杜宇坐在主將的椅子上緊緊閉著眸子,單手撐著下巴倚在一邊,似乎是早已熟睡。地上,像是潑了酒一般,粗陶酒碗摔得四分五裂,本就黏重的土地濕了一大片,還向上竄著幽幽的酒香。
見慣了杜宇平日練兵近乎嚴苛的不苟言笑,偶爾也會看見他私下和自己的親信的輕鬆隨意,卻是第一次看到杜宇落淚的模樣。瘦削如刀刻的臉緊緊繃住,饒是在夢裏也不曾有絲毫放鬆,眼角的一滴淚像是她眼花了的幻覺。
春夏之際而萬物和暖,直到她伸手觸到了他眼睫上的涼意,才確定他是真的哭了。
大抵是女子心軟,霍小妹扶著沉沉醉去的杜宇到榻上去睡,耐心地替他脫去鎧甲,拭淨眼角的淚痕,卻被醉得昏昏沉沉的杜宇反手握住了手腕。
那一夜,她被那個醉鬼無賴一般地拽著不許走,杜宇的淚浸濕了她的膝頭。
後來她成了他的人之後才知道,一個漫長的杜鵑啼血的故事。
心思起伏間霍小妹再歎,向著李世默斂容抱拳。
“殿下放心,末將不會多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