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公孫:因勢利導
李世默愕然,“那該如何讓朝廷接受我們的安排?”
“所以說,”若昭托著腦袋,幽幽一歎,“很難啊。”
李世默正想開口說什麽“不要緊我們一起想辦法”諸如此類雲雲,不過等他看到若昭嘴巴嘟得老高,一雙慧黠的眼睛卻笑得眯眯的,再一次暗歎自己貌似又……多此一舉了?
他伸手,下意識想捏捏她嘟起的臉蛋。抬手的片刻,生生換了個方向撓撓自己的頭。
“少來,看你這樣的表情,估計早就想好了。”
仿佛被拆穿了小把戲,若昭衝他撇撇嘴。
雖然,接下來要說的事並不輕鬆,她所極力營造的,不過是一個盡量輕鬆的氛圍。
“其實也不算想好了,隻是有一個粗疏的想法,具體細節,這不正跟你商量的嘛?”
李世默莞爾,雖然聽她一個人唱獨角戲是個分外驚絕而享受的過程,而當他聽見她說“商量”二字時,心中油然而生的欣喜又遠非當初可比。
心下強烈湧動的情緒如潮水一般一陣一陣地湧來,這種感覺清晰地提醒著自己:他喜歡聽她說,更喜歡和她一起說。
這廂想著,耳邊傳來他喜歡的,不溫不涼而從容有餘的聲音。
“我們可做文章的,也就隻有上報朝廷的那一封奏疏。我這個思路,應該沒有問題?”
李世默盯著小女人無意識摩挲地圖的模樣,點點頭,“沒有問題。”
“這封奏疏的起點,是我們必須要給這幾個月在劍南道的所有行為,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把劍南道一分為二也好,舉薦公孫致和為劍南道東川節度使也好,甚至縱容天師道南下也好,這些事情都必須有一個罪魁禍首,替我們擔著。”
“公孫梟?”
“跟我所想一致。”
大抵是餘光望見手邊那人過於灼然的目光,若昭沒敢抬頭,隻是頗為心虛地,盯著矮幾上墨筆所書“成都”二字。
“所有事情的起因,我們都可以歸結於公孫梟在劍南道的暴政,這些可寫的不少。我們在漢州德陽城的所見所聞,雅州刺史在地動後的口供,以及,這些時日你問政各州刺史的成果,公孫梟在其中的幹預,都可以寫。”
“這倒是不難。隻是,劍門關伏擊欽差一事……”李世默再三忖度,“肯定不能如實說是杜宇做的,是推給公孫梟,還是天師道?推給公孫梟,這個故事容易講,畢竟死無對證。推給天師道,後續獲益大。我記得,你一直放心不下天師道的人。”
不僅是若昭放心不下,他也放心不下。繁複的儀典下包藏的野心,以及那一夜她未曾安眠的汗意。
“將截殺欽差的事情,推給天師道,至少能引起朝廷的警覺。這一支勢力,不容小覷。”
“我也這麽想過。”若昭的目光又遊離到地圖東北角的“劍州”二字,“可這麽一來,伏擊發生在劍門關之後的事就不能自圓其說。天師道再如何勢大,染指劍門關守將的事,他們還做不出來。”
“那我們就把這個故事講成,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梟橫征暴斂,對朝廷心懷不軌,最後幹出了劍門關伏擊欽差一事?”
一邊說著,李世默一邊若有所思點點頭,“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講第二個故事了。公孫梟越是魚肉百姓,就越能反襯杜宇治下綿州的繁榮。這就是你的打算,認為他有治民的能力?”
若昭也跟著點頭。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他們自認識之後,關於時局的對話,推進得最快的一次。
“第一層打算而已。對於朝廷而言,他們更關心的是,誰能省事。誰能既對長安忠心耿耿,又能保證劍南道不生事。所以,與其說是治民,不如說是安民。此安民並非是讓百姓安居樂業,而是說,使民安定順服。”
李世默皺皺眉,“這樣合適嗎?”
若昭歎氣,“不合適,可我們也沒辦法。事兒可以按道理辦,但話,得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說。
“我們需要在這封奏疏中打造一個形象,絕對符合朝廷對劍南道西川節度使要求的形象,而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南道西川節度使的形象。兩者的差別,你能體會到嗎?”
李世默攥緊拳頭,感受手心微微滲出的汗意,原本還有些欣喜的心情染上一層灰霾。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等到他再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穩重許多,穩重而低沉。
“我知道了。”
又是那樣的感覺,明明是天際無拘無束的流雲,就像被栓了鎖鏈被禁錮在籠子裏一般逼仄。若昭有些擔心地望向李世默,原本如白玉潤澤的側臉,在微黃燈火的籠罩下,變得愈發溫凝。
她本想出言安慰兩句,張了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
罷了罷了,有些事情,越想越沒有頭緒。政局起於人心,人心遠比政局複雜。
“……第二層打算,在於替杜宇向朝廷表忠心。”
“以朝廷的名義,讓他認祖歸宗到扶風公孫氏下?”
“對。所以你在奏疏裏,要講的第三個故事,就是杜宇的身世。但這個故事並不好講,他是公孫成業的後人,扶風公孫氏在劍南道經營多年,此事朝廷不可能不忌憚。說他實際上是公孫家的人,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其間微妙之處並不難想,聯係之前答應公孫杜宇的事,李世默順著她的話問道:
“那我們要突出的就是杜宇想替父替母複仇的誌向,甚至可以說,隻要能替父替母複仇,能讓他回到公孫家,他什麽都願意做?”
“差不多就是那個道理,杜宇的故土情深,救巴蜀百姓於水火的理想,都可以不用提。他是扶風公孫氏的後人,是朝廷認定的,公孫氏的後人。他的名字,他的職位,全部是朝廷認定的,才能盡量打消長安的諸君對這位新貴的忌憚。”
若昭反反複複強調的,無非是向朝廷討一個名分。這兩年李世默見識了不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對於一個式微的朝廷而言,他們所極力維護的,不過是一個淩駕於各個藩鎮之上的空架子。節度使自行決定繼承人早已成為不成文的慣例,一旦一個節度使能完全聽命於長安,那些寄居在帝京鮮花著錦繁華之下的跗骨之蛆,自然樂見其成。
而若昭極力給他們營造的,就是這樣一個幻境。
因勢利導,不能說是錯,庖丁解牛至臻佳境,正是因為以無厚入有間而遊刃有餘。李世默垂眸不語良久,再多的心緒,終究是付之一歎。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朝廷要的,是一隻聽話的狗,不是一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