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歸京:獨悲秋
初夏的風輕暖得就像織了花的薄紗,滿世界皆是融融暖意,唯有她一個人陷入蕭索的悲傷中。
眾人皆向陽,而她獨悲秋。
這種感覺是不太對的,蕭岄這個小丫頭,畢竟生在相府,畢竟含著金湯匙出生,畢竟熱衷於行俠仗義快意恩仇。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哀愁,又不曾宣之於口,並不太符合蕭岄的行事邏輯。
刹那間的凝滯讓若昭有點看不清她在想什麽。她此來最根本的目的,是向蕭岄解釋去宣王府的事。但此刻,顯然不適合開口。
是不是應該安慰安慰她?如果她的感覺沒錯的話,蕭岄此時的心理狀態,並不太理想。
但蕭岄又什麽都沒說,就連安慰也是蛛絲般懸在空中的,讓李若昭無從著手。
就在若昭心思起起伏伏之間,反倒是蕭岄突然咧嘴笑了。
“嫂子,你這幾個月,是在巴蜀吧?”
若昭一怔,她剛剛還在擔心的事,果不其然發生了。
還是那句話,也不是不能讓她知道。隻是此事過險,沒有十足的把握,前前後後又不是幾句話能解釋清楚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被拆穿了反倒坦然,若昭點點頭,“是。”
“我聽說,宣王殿下剛剛從劍南道代天巡牧回來,和嫂子同樣是昨日入京。嫂子剛剛說起我師兄的事,也在巴蜀。本來不確定,就詐一下,我以為,”
蕭岄再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你會繼續瞞著我。”
居然是詐。
果然很聰明。
若昭答,很是誠懇,“這件事,確實瞞著你。但是,你要問起來,我也沒想過要騙你。”
“嫂子去巴蜀,和宣王殿下有關?”
“是。”
長痛不如短痛,既然提起宣王殿下,若昭又補了一句。
“而且,我此來,是要跟你說。最近這段時間,我可能會去宣王府辦點事。”
“多久?”
“不確定,可能幾個月,也可能,滿一年。”
“哦。”
沉默良久,蕭岄輕輕地,也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以為,”蕭岄的反應讓若昭有些微微不適,“你會追問我前因後果。”
至少不是這樣,過分淡然,淡然到倒像是千百次失望後的平靜無波。
畢竟以李若昭對於蕭岄的了解,她並不是一個淡然的人。
蕭岄沒應她的話,反而問了她一個問題。
“我哥,是不是也知道這件事?是他向父親謊稱你去了龍華寺,他也知情,對不對?”
也沒什麽好瞞的,若昭點頭。
“既然是嫂子和我哥的事,如果你們想讓我知道,肯定會告訴我。不想讓我知道,你們也有辦法瞞著我。我又何必去討個沒趣,是這個道理?”
確實是這個道理,非常講道理。唯一不是很有道理的是,二十一歲的相府大小姐說出這樣的話,太通透了些,通透得有些不自然。
若昭不語,聽她繼續道。
“我感覺,不知道的我的感覺對不對。”蕭岄略帶歉意地笑笑,“你和我哥,在謀劃一件大事,很重要,也很危險。比如,去年嫂子拜托我去暗訪北燕買糧的密使,應該就和這個相關吧?”
若昭反問,“你哥跟你說了什麽嗎?”
“沒有。”蕭岄自顧自笑著搖頭,“他讓我去做,說是嫂子的意思,我就答應了。”
“為什麽?”
蕭岄盯著若昭不解反問的神情,盯著盯著,突然又咧開嘴笑了。
“嫂子,因為是你啊。”
隻是因為,是你啊。
隆平八年的冬至,蕭屹和若昭張羅,蕭嵐蕭岄打下手,就在這雲閑閣的暖閣裏。蕭家二子一女一媳,湊成一張四方桌,吃了一頓餃子宴,順便給蕭家未出閣的大小姐,慶祝十七歲的生日。
餃子是蕭嵐親手包的。蕭岄還記得,若昭本來也要打下手,結果她捏出來的餃子實在慘不忍睹,大哥蕭屹又確實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想到,居然是風流名聲在外的蕭嵐手指最靈巧,偃月模樣白白胖胖的餃子,十中有九,都是出自他的手下。
熱水滾沸,蒸騰的水汽一瞬間充斥了整個屋子。壽星蕭岄討個彩頭,第一個穩準狠地夾住一盤圓滾滾掐著花邊的大胖餃子。
“呼呼——”象征性地朝著餃子吹了兩口氣,蕭岄一邊囫圇塞到嘴裏,一邊湊到蕭嵐身邊,壞笑地衝他眨巴眨巴眼。
“唔,哥,你可真夠賢惠的。”
她當時記得很清楚,聽到這話,蕭嵐微微抬了抬眼皮,餘光掃過舉著的若昭。
卻又在蕭屹隨手將醋碟推到若昭麵前的刹那,迅速低下頭去。
現在想來,她當時確實隱隱約約從心底升起一種感覺,她的二哥對大嫂,似乎,有點意思?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當時的蕭岄,光顧著從二哥的筷子下搶餃子,跟二哥比誰吃得多,誰輸了就要把一碟子的醋,一口喝光,一滴都不許剩。
那是她有記憶以來,過得最快樂的生辰。
那是若昭嫁入蕭府之後,才有的快樂。
“嫂子,你還記得四年前我生日的時候,你拉著我那兩個哥哥,要給我張羅的生辰宴麽?”
記得。
蕭岄生辰在冬至,臘月二十二。當時她初初嫁入蕭府不過半年,帶著蕭屹囑托蕭嵐,把這冬至餃子宴和蕭岄的生辰宴,一塊兒辦了,四個年輕人鬧騰鬧騰。
畢竟她需要利用到蕭府的每一個人,各有對策。
蕭岄,也不例外。
“其實吧,我以為,”並不知正處在若昭局中的蕭岄咂咂嘴,似是在回味四年前冬至餃子的味道,“那樣的生辰宴以後每年都會有的。結果,大哥過世之後,嫂子你回到了雲山,就再也沒有過了。”
“可是你身體不好要修養啊,我總不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把你強留在我們家吧?”
大抵是鼻腔不太舒服,她又吸吸鼻子,似有黏濁的氣息。
“去年你說你要回來住,不走了。我以為,錯過了十八十九歲的生辰,二十歲總該有吧。結果你又說要去龍華寺上香靜修,母親也是長年閉關禮佛,我總不能說你心有皈依就有錯,嫂子你說,對不對?”
她側眸,再一次迎著東邊天空的晨光。
“有時候啊,我真的希望,二哥把你娶了。”
“這樣,你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會的。
沒想到她會說起這些話,若昭心下戚戚。
她太了解自己這副不爭氣的身體,早就已經被掏空底子,全靠藥力和一口氣撐著。
總有一天,我會走。就算沒有生離,總有死別。
許是若昭太久沒說話,又一聲清脆,打斷她此刻的思緒。
“哎呀,”蕭岄揉揉眼睛,揉著揉著,眉間的哀傷又染上嘿嘿的笑意。
“吃個點心還能把人吃上頭了。”她撒嬌一般地扯扯若昭的袖子,“嫂子你可千萬別介意啊,我就是矯情。我發誓啊,我真的發誓——”
說著,還生怕若昭不信一般,隨即正色坐好,理了理儀容,一本正經地指著天。
“我隻跟最親近的人矯情,跟我那兩個哥哥也沒有矯情過,我就矯情這一次……”
“阿岄。”
自從無意間撞破蕭岄就是關中大俠雲隱公子,若昭幾乎絕大多數情況下都稱呼她為“雲隱”。一聲“阿岄”,讓蕭岄整個人一怔,剛剛清明的眸間,又溢滿盈盈水色。
若昭伸手,替她捋捋額前的碎發。
“宣王府就在安邑坊,就在我們家東邊兩坊之地。不遠,今年生辰,臘月二十二,我一定回來,陪你過生日,好不好?”
聽見若昭稱呼蕭府為“我們家”,蕭岄勉強蓋住的一點淒然,終於被風吹散。
“真的?”
若昭溫溫然笑著,鄭重地點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