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商稅:噤聲
那他的選擇是?
“諸位大人少安毋躁,本王之所以覺得沈大人的對策並不合適,並非是因為處處於沈大人過不去,而是臣另有意見。”
李世默垂眸,不動聲色掃視周遭,終於安靜下來了。
皇上擺擺手,“說吧。”
“《周書》有雲:‘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商稅在我朝賦稅比重中逐年提高,可知此言非虛。以往所言,商人如何狡詐逐利,想必經過去年黃河賑災一事,商人仗義援手,往來船隻不絕入東都河南,可知此前印象,並不正確。”
沈江年立在另一頭,隔著過道像隔著天河。
“商人所圖,無非是減免賦稅,哪有什麽仗義援手?”
“那是因為信任,信任朝廷不會做出擅自加稅之舉。”
李世默正正地看他。
“沈大人此舉,雖然沒有明擺著出爾反爾,但新增稅目,豈非令天下疑心?更有甚者言朝廷虛偽矯飾,以增名目之名,掩增稅額之實。沈大人可以自欺,但自欺未必能欺人。”
沈江年也看他,眸中難隱焦躁,“那你說,缺口該怎麽辦?”
“本王先暫且問沈大人一個問題,賦稅雖有缺口,以國庫存銀,今年斷不至於到捉襟見肘的地步吧?”
皇上在上方讚許地點點頭,“好問題,朕也有此一問。”
“回皇上的話,今年田稅有損,但好在並無天災人禍,國庫又有餘額,俸祿、軍資,尚且可以周轉。”
“那就是了。換句話說,今年還不到不加稅,朝廷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沈江年沒出聲,大概是默認。
李世默再拜,“在今年朝廷開支暫且可以維持的基礎上,欲使朝廷財賦充足,其一為巧立名目,多增賦稅徭役。在場諸位大人想必都明白,耗盡民生,無異於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非長遠之計。至於其二——
“商稅收取,在於以額定稅。與其空抬稅率,不如擴大其額。天下富足,朝廷府庫自然充盈。至於如何富民,無非是疏浚河道,減輕關卡繁瑣,安定民政秩序。礙於國庫尚緊,疏浚河道一事暫時無法立刻提上日程。但保民生安定,應該是不難的。加稅必然生出怨言,東南一帶必然民生不穩。民生不穩,財富不可暢通流動。”
沈江年抬高了聲音,“對商人不增重稅,便會侵吞民力,人丁流失。今年便是明證!”
李世默也抬高了聲音,“那各州縣的父母官又在何處?
“勸課農桑,務盡地力,寬緩待民,毋生滋擾。商人重利輕別離,而百姓安土重遷。如果安守一地都能有口飽飯吃,誰願意東奔西走隻為有條活路?”
“世默。”
金光擁簇下的人淡淡打斷。
李世默忙向著陛下一拜,“是兒臣失言了。”
複而話音一轉,“兒臣的建議是,既然朝廷有言在先不加稅,那便做得幹淨利落,一文錢也不必多增。後續輔之以便民利民之策,勸民農桑之餘,簡便通關手續。農商各盡其利,來年稅賦定有增長。”
“也是一種解決辦法,”皇上微微點頭,“眾愛卿有何意見?”
沈江年再一次出列,“宣王殿下這是把國庫豐盈寄托在明年,但天時、地利、人和皆瞬息萬變,宣王殿下如何保證明年風調雨順?”
李世默也揚聲,“今年增稅,今年便會天下離心。”
“好啦,”皇上終於擺擺手,玉珠串成的十二玉旒搖得嘩嘩直響,“吵個沒完沒了,沒問你們兩個,其他人呢?”
偌大的宣政殿數百朝臣班列,紫金絳色的袍子投下的皆是黑影,如林蕭森肅穆,唯有穿堂而過的風聲。
“沒人?”
“臣是個外行,”終於有了聲音,是兵部尚書徐天楷,他出列道:“想著宣王殿下的主意雖好,也還需配合做點什麽。臣想,今年或可裁撤一部分關津文職,既能減少通關障礙,還能減少一部分俸祿支出,正所謂開源節流。”
“也算是個辦法。”皇上揮了揮手,“暫且先記著。加上世默說的,讓地方官都上點心,也算一條。”
沈江年死命地向著敬王李世訓使眼色。
李世訓向著斜後方覷了一眼,眸間輕動,沒說話。
沈江年又向著門下侍中柳時睿使眼色。
柳時睿,可能壓根就沒看見。
還是太過於沉默,皇上隻得點兵。
“蕭愛卿,你呢?”
蕭靖倒是一如既往地沉穩從容,“回陛下的話,臣弟是商人,每次遇到這種問題,臣還是避嫌的好。”
“行了,不征就不征吧。”
來回吵了幾個回合,日頭漸高,天朗氣清下陽光甚是驕烈。自高大齊頂的殿門一路照進來,照成一條明光閃閃的坦途。
“中書門下擬個旨,把交代的事,條條目目再議一議,理清楚。”
朝會終散,烏央烏央退朝的人群時而有竊竊私語,又淹沒在絮絮的雜音中,如默哀。
“殿下,殿下!”
一退朝,沈江年一路追著向宮北走去的李世訓。逆向擠過退朝的人群,沈江年人至中年而微微發福的身軀,跑得屬實有些吃力。
“殿下今日為何不多說兩句?此前臣與殿下說好了的。”
李世訓回頭,修長深邃的眉眼,因陽光照耀過分刺眼而眯了眯。
“你當日攔我車駕,口口聲聲稱這筆稅一定要收上來,不然就會有何等禍事。今日朝會議來議去,可知事實並非如此。”
大抵是因為李世訓高出沈江年半個腦袋,而顯得眼神輕蔑,“柳時睿赴東南,此事基本大局已定,加了這筆稅,於我何利?”
撞了一鼻子灰的沈江年又急急忙忙奔向宮外,高牆如夾穀,致密的石磚鋪就的長街上,攔住了正欲上馬車的柳時睿。
“柳大人,稍稍留步!”
柳時睿正被自家小奴攙著登上踏腳凳,看見火急火燎跑來的身影,他揮了揮手,讓那小廝退下。
“柳大人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了吧?”沈江年一路來得匆忙,微微喘氣,“柳大人回宮,兩日前曾與陛下密談過一次。”
“沈大人多慮了,”柳時睿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子,看向一邊,“不妨和沈大人交個底,兩日前和陛下密談,陛下對今日的情況早有預料。至於最後決定聽從誰的建議,全看今日朝會。”
“國庫告急,柳大人也聽之任之?聽從,一個少年王爺的空想之談?”
“不然呢?”柳時睿反問他,“滿朝文武都這麽認為,我一個人的建議,無足輕重吧?”
無一出錯的履曆,背靠劍南道的實力,確實足以令絕大多數人再次權衡利弊。
尤其在敬王屢屢失誤,身世背景堪憂,太子碌碌無為的當下,某些對比就愈發顯得赫然。
“下官確實有,預先的立場。所謂,黨爭之舉。”
沈江年斂聲許久,再開口時因為難耐而字斟句酌,“依附敬王,實屬他曾,有恩於下官。下官也想憑借此,實現平生所學。”
柳時睿看著他,隻是笑。
“沈大人知道四十多年前斂芳宮的事麽?”
沈江年眉心一跳。
雖然四十多年前沈江年不過總角之歲,但斂芳宮一事,因為太過有名,稍涉官場而人盡皆知。當年的太子李從儀本欲借機肅清內侍,沒想到計劃提早泄露,北衙禁軍起兵,誅殺起事大臣,於斂芳宮逼死李從儀,擁立次子李從僖即位,是為先帝靜帝。
柳時睿淡聲開口。
“家父沒什麽本事,活到四十歲,便薨於任上,到死也不過是個東宮屬吏,不足為提。”
東宮屬吏?
當今陛下未曾入主東宮。安和元年,是北燕騎兵和涼王爺兩支軍隊護送登基。當時位居東宮的是悼太子李若暘。
先帝也未曾入主東宮,是一幫內侍把先帝送上了寶座。此前的東宮之主是隱太子李從儀。
柳時睿今年五十六,他的父親,如果在世,差不多八十歲左右。四十歲去世,四十多年前,那他所任職的東宮屬吏,是誰的東宮?
沈江年的腦子飛速旋轉著。
柳時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示意遠處的小廝過來扶他上車。
“好好活著,有一天算一天,別難為別人,也別難為自己。”
《周書》是指《逸周書》,這段引自《史記·貨殖列傳》
恭喜解鎖柳劃水的故事(奸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