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龍門:昭雪(二)
什麽意思?
永安郡主顫顫巍巍起身,理了理裙擺,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向下探著地麵。她甩開了試圖上前扶她的太子,慢慢地,一步一步跪了下去。
“犬子薛珩,雖成不了大器,但老身這些年的敲打,知曉他並非不分是非之人。他既然藏著這逆賊三年,那就必然有,不得不藏的理由。”
永安郡主向著自家兒子偏了偏眸子,“是嗎?”
當朝吏部尚書跪在母親麵前,伏得嚴嚴實實。
“回母親的話,是的。因為他說,薛家案另有玄機。”
永安郡主微微頷首,又向著陛下道:
“三年前,陛下要查犬子是否牽涉此事,老身斷無護短之舉,此事舉朝皆知。”
皇帝陛下點點頭,“是,郡主高義,朕亦感佩莫名。”
“那麽是否可以說,三年前,犬子得以保全,是因為他自己的清白?”
確實是。
但沒人敢應。
“如今,陛下下旨將奸邪下獄,而寬待老身一家。陛下認為這是施恩老身,老身雖銘感五內,卻也斷斷不敢領這個情。”
她一歎,“因為,此舉有違家法。就算犬子今日能全身而退,老身也絕容不得這般包藏奸佞的小兒立於薛家祠堂。”
七旬的老人,枯瘦的手在地上摩挲,按實,緩緩地向著高階俯下身去。
“今時今日,老身懇請陛下,徹查此案,以正我兒的清白。同時,也還被這犬子拖入此案的,宣王殿下的清白。”
偌大的承明宮丹陛下六個人,連同一開始被按在地上的薛琀,齊刷刷已經跪了四個人。
而此話未落,第五個人太子一撩錦袍,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父皇,永安郡主是尊長,無論是否查證此案,都請陛下寬待郡主一家。並非郡主理解的寬宥,而是薛大人這些年製住叛逆有功。不然,張大人也不會如此順利捕得逆賊。”
永安郡主又偏著眸子看太子。
“那照太子這麽說,藏匿逃犯三年可免一罪,而宣王殿下不過最多見了兩麵便要受罰。”
她坐直,目色深深地凝視著太子殿下,言辭緩緩而至於一字一頓。
“當朝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就是這麽說話的麽?”
話說得很重。但礙著永安郡主的輩分,太子沒敢應聲。
“堂姑。”
高坐在龍椅上的人喚了一聲,卻沒有稱呼為“郡主”。
“堂姑此來承明宮,究竟想要朕如何?”
“枉擔陛下一聲堂姑。”永安郡主揚聲,“老身此刻懇求陛下,確實是為了私心。而老身的私心,不過想求一個心安,既不因枉受陛下的寬宥而愧於天地浩蕩,又不因犬子入獄而愧於亡夫臨終的囑托。”
她鄭重拜下。
“老身雖是私心,但亦為公事。既然宣王殿下與我兒皆言此案有問題,不妨查個幹淨。至少,不能就這麽拿起,又輕輕放下。”
“堂姑先起來說話。”陛下朝周圍人使了個眼色,幾個小內侍連忙上前正欲把永安郡主扶起來。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手拒絕了。
“老身想要陛下一個準話,就那麽難?”
皇上覺得一時頭大如鬥。
他亦起身,步下丹陛,淺金色的暗紋在滿目金碧輝煌中顯得波光粼粼。
“難道要朕親自來扶麽?”
永安郡主沒理他伸出的手,依舊紮紮實實地按在地上。
“皇上肯對我這無官無爵的老嫗行降階之禮,卻不肯為了一點真相的可能重審此案。陛下行此大禮,最多恩澤老身一人。再查龍門薛氏一案,卻足慰邊疆十數萬大軍的心。後世史官,必當欽佩陛下為君的勇氣與正直。”
永安郡主仰起頭看他。
“兩相對比,究竟孰利孰害,陛下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不是你一個深閨婦人想得那麽簡單的!
多年的憋屈一時湧上心頭,萬千頭緒解釋又解釋不清楚。皇上幾乎咬牙切齒讓自己冷靜。
“當年的案子早已封卷查實,朕並未對薛珩追究連坐之責,已算是對你一家的恩典。事到如今,郡主還想怎樣?”
迎著天子一怒,永安郡主亦答得擲地有聲。
“老身說過,不是恩典,是我兒本就清白的事實。”
“那你告訴朕,這個案子有何重開的必要?”
“因為宣王殿下說,薛家的案子還有不清楚的地方。因為找到了薛琀。”
“李世默,那你說,”
皇上狠狠地朝著李世默甩了一把袖子,袍袖所至之處,皆激起水波三千。
“薛家的案子,到底有何問題?”
李世默的手也按在地上,整個人深深地埋了下去。他看不到父皇的神情,隻覺背上掀起一陣颯颯的寒風。
“回父皇的話,兒臣今日拜訪薛子瑞。他向兒臣承認了,當年薛將軍通敵的信件,是他偽造的。”
立在一群跪成一個個小山包似的人中,皇上如高山上的迎客鬆一般,目光擲向跪在遠處的薛琀。
“薛琀你承認嗎?三年前的證據是你偽造的。”
李世默的心,忽然緊緊地揪了起來。
雖然薛琀在地下室裏,口口聲聲說證據是他偽造的。卻並不等於,在陛下麵前,他也承認誣陷薛將軍的事實。
說實話,李世默從決定現在就翻案的那一刻起,便隱隱覺得什麽東西失控了一般。一切來得順利,又太突然。薛琀承認偽造證據,隨之張懷恩便到了。他被押到陛下麵前,毫無退路,又理所應當地提出重審薛家案。
難道這是個局?
做局的人是誰呢?目的難道是咬死了他與薛家的關係,在地下室予他希望又在承明宮陷他於死地?
那薛琀又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他聯係過做局的人嗎?又是如何聯係上的?
他現在到底會不會承認偽造證據?
應該會的吧。不論他說不說實話,都注定難逃罪責。說出實情重審此案,還能討個良心的安寧。
可萬一他咬定證據不是偽造,他李世默當下又能耐他何?
按在地上的手,也滲出了黏津津的汗,和承明宮的地板一樣冰涼。
他忽地覺得,伏在地上而看不清那一柄刀何時落下,實在像是引頸待戮。
莫名像隆平九年九月刑場上他從未見過的秋風。
隻是晚來了三年。
這一段我可能寫得慢一點,因為昭雪是核心篇章,寫不好就真的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