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什麽匿名送來的,若昭把人送到他手上的時候,一再與他說了,她的名字,最好不能出現在朝堂上。
師妹所請,楊秉廉自然答應。他能察覺出,自己這個被父親稱作不世出的師妹和朝堂的牽涉很深,洞察局勢很準,隻怕暗中早已站在宣王殿下的陣營。他自己也和宣王殿下打交道不少,看出來是個可靠的人。
自己的眼光尚可,又有師妹的眼光盯著,跟著宣王殿下,應該是不錯的。
滿朝文武各自心裏一杆秤差不多掂量清楚了。麵前這位意氣風發的宣王殿下,已經不滿足於要求重審此案,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恐怕能當場把這個案子翻個水落石出。
那還能怎樣,等著看戲唄。
繁複到喧囂的雕梁畫棟中,煌煌宣政殿愈發安靜,安靜到近乎詭異。
卻是太子先出列一拜,“父皇,兒臣有一問,想請教請教三弟。”
“問吧。”
得了允準,太子朝著李世默略一頷首,“前些日子六弟請三弟暫居崇文館,便是擔心三弟在外與人溝通,平白惹人閑話。本宮實在不解,三弟身在崇文館,又是如何與楊大人商量配合的?”
哦,李世默明白了,無非是拿他與楊秉廉的關係做文章。隻可惜,太子把這話一五一十地挑明,反倒是沒了殺傷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世默笑吟吟答:“回太子哥哥的話,楊大人找到的證人,實在不是臣弟所能幹預的。”
“太子哥哥偏題了吧,”另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是李世訓,“三哥有本事找到的證人,還能恰到好處擺到明麵上,實在不是我們能隨便問出來的。還是聽三哥梳理案子最重要。”
這還差不多有些陰陽怪氣的樣子,李世默不動聲色豎起耳朵聽。曾經他並不注意這些言語裏的刺頭,現在一細想,處處都是危機。
他垂手站在一眾不懷好意的目光下,既不承認,也不反駁。
還是得要皇上來發話,“先說,其餘的事情容後再議。”
那就繼續。
“但楊老大人當年卻是把這樁案子查實了,原因很是複雜。”李世默聲音微澀,“那是因為,這些年來,薛將軍虛報兵員,冒領糧餉,確有其事。”
他又停下來,殿中有風,日暖中沾著寒意。
“兒臣也是那日見薛琀才知道的。因為薛將軍這些年多餘的銀子周轉,一直交由薛琀打理。這也是他能偽造薛將軍通敵信件的原因。”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太子幾乎是話音一落就跳出來,“薛將軍貪汙軍餉,連薛琀都承認了,難道宣王是要為這樣的人辯護嗎?”
“兄長,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李世默向著他,“楊老大人執掌刑部多年,會查不出這些嗎?他又為何不追究之前的責任,僅僅拿了這次鴻運櫃坊的銀錢充數?”
滿朝寂靜。
又或者說,整個朝堂一直都很寂靜。除了無時不在的太子與陳瑜民,李世默甚至察覺不到人氣。滿朝黑壓壓,眼見的隻有明哲保身謀得最大利益的立場,沒有對錯。
“你繼續說吧,”上頭的聲音很是疲憊。
“是,”李世默躬身再一拜,“這些年來薛將軍一直詐稱朔方軍節度使麾下十五萬人。而據薛琀所說,摻了不少水分。刨去老弱病殘,最多十二萬餘。朝廷每年下撥西北防線的軍費,差不多能供養十三萬左右的兵力。多出來的錢糧,用於兵士獎賞,以及基本的防禦工事修建和水源開鑿。”
“兒臣還有一疑,”太子在身側始終不依不饒,“每年水渠開鑿和防禦工事,朝廷另行下撥款項,根本犯不著通過虛報兵餉來騙取。難道薛琀說什麽,宣王殿下就信什麽,朝廷文武百官、父皇聖明在上,宣王就不信了嗎?”
那是因為沒有發下去!
自安史之亂以來,朝廷外重而內輕,整個關中京畿,隻有神策軍一支可以依靠。中央軍與邊地軍的關係,在河朔基本獨立的情況下,變得愈發微妙。朝廷既希望邊地各節度使能抵禦外敵乃至河朔,又不希望過於邊軍過於強大而成為另一個河朔。而至張懷恩執掌神策軍,太後陳氏與薛氏不合,克扣以朔方為首的西北軍餉銀,已成了雙方不用言表的默契。
太子養尊處優,背靠太後,手邊又有自己的舅舅河東節度使衛茂良作倚仗,哪裏知道西北邊地軍的現實。
可這話又要他怎麽說,環顧周圍,長安內外,京畿腹裏,又哪裏沒有神策軍的影子。先公先王為了鞏固李唐皇室,將枕邊的禁軍交由最信任的內侍,又怎知未來會成為高懸在後人頭頂的一把利劍,一把隨時都可能落下的利劍。
更何況朝堂之上,陳氏黨羽不在少數,有的人雖看似噤聲,不過是因為太子略處下風。隻要自己稍露疲軟之色,鋪天蓋地的聲討隻怕能把他掀翻。
朝堂寂靜,卻又從來不寂靜。大音往往希聲,大象常常無形。周遭皆是無處不在的暴風驟雨,本來就容易把他掀翻,無論何時。愈往朝政中央走,便愈覺舉目無親。
不過,他是為查清薛家案而來,更是為肅清朝堂汙穢而來。絞殺薛家的是朝堂盤根錯節的勢力,他就是要借此看清這這些人腦子裏不為國計民生,究竟在盤算什麽。
李世默轉身,朝著太子殿下鄭重其事躬身一拜。他甚至能感覺到神策軍兵馬使張懷恩就在暗處看著他,無處不在,目光如炬,如芒刺在背。呼吸聲和心跳聲,一聲一聲,將他的聽覺包裹。
“兄長,詐稱十五萬兵員,方才有十三萬的糧餉。如果按十二萬兵員上報呢?”
李世默以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跳起伏愈發清晰可聞。
“那不是一個個數字,那是和你我一樣,活生生每天都要吃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