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河東:拭甲

  在長長暮冬裏貓了太久,初春將至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有些不真實的。


  淩風從來沒像這般,一整個冬天沒怎麽活動。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滿成都府尋找宣王殿下的身影。今年都安分了,規規矩矩呆在王府中,大眼瞪小眼似的對坐。


  說是對坐,也幾乎全然不是。除了每日清晨必須的晨練以外,淩風還是甚少見到他家主子的身影,甚至一度予他一種府上隻有他一人的錯覺。不過,那種沉默的凝重到無法呼吸的氣氛,又確乎是存在的,時時刻刻彌漫在宣王府上下。


  春日將至,白晝的時間隨著日影的腳步逐漸拉長,也蒸騰開空氣裏的股股暖意。在冬季的長夜裏禁錮太久的某些東西,在微醺的春陽裏不動聲色地發酵。


  隆平十三年三月初八的清晨,淩風照往常一般等在院子裏,與宣王殿下一同晨練。


  等了很久,人還沒來。他三步並作兩步小跑到臥室前敲門。


  沒人應。


  又覺得自己好笑,殿下從來沒有賴床的習慣。悶在府上四個月,不在臥室,便是在藏書樓。


  或者是在長公主曾經住過的院子中。


  淩風又從二進院小跑到三進院。


  李世默席地而坐,抱膝靠在廊柱下。


  院子雖然已經空了整整四個月,卻因為初春陽光喜人,不少綠植已抽出了新芽,活活潑潑地蓬勃且旺盛著。庭中那株有些年頭的桃花樹,已經有星星點點的粉,稀稀疏疏掩映在枝頭。


  李世默坐在地上,視線與長廊欄台平齊。他疏懶地仰頭看簷下新綠,三千墨發披散下來,映著一襲雪白的長衣。


  “春天來了,花也開了,我原本是想給她看的,還是錯過了。”


  “她”是誰?

  似乎是說長公主,但是這株桃花樹,不是為了薛二小姐才種過來的嗎?


  不敢問不敢問,如果說之前的薛家在殿下麵前隻需要避諱,現在就是禁忌,新傷舊恨雙重疊加的禁忌。


  李世默沒理會淩風此刻心裏的起起伏伏,兀自抓了手邊的一把小米,向著庭中桃花樹下撒去。鳥鳴歡樂,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是春天在喧囂。


  “四個月,確實有點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當時發生了什麽。”他仰頭,擰過脖子看淩風,“我當時是不是說了一些特別蠢的話?”


  這也沒法接。


  淩風垂手立在後頭,雖然知道自家這位主子脾氣好,好說話,真問到難答的話,還是要緊張好一陣子。


  “我當時恨的是我自己,自己明明也是那場動亂的受益者,又有什麽資格指責其他人?再往前追,四十年前內侍殺隱太子李從儀,立先帝靜帝,也是罪惡,這樣的罪惡間接促成了此刻站在朝堂上的我。再往前,萬世景仰的太宗皇帝登臨帝位,玄武門上踩著兄弟的鮮血,都是罪惡。”


  他又抓了一把米,拋給正在桃花樹下嘰嘰啄食的麻雀。


  “可是,如果數百年前沒有那場玄武門的變亂,今時今日站在這裏的,也不會是我。淩風,”


  李世默墊在一隻胳膊肘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鳥雀爭食。尾羽帶著一點紅的麻雀在一群灰撲撲的同伴中顯得格格不入,同伴來啄它的食,它便一退再退。退到頭了,它突然奮起去搶其他麻雀嘴邊的食,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圍成一團啄那隻尾羽一點紅的落單的鳥。


  一時間桃花樹下,鬥雞般的雀羽紛飛。


  “人人生來皆帶原罪,每個人,都可能是過去某場罪惡裏或多或少的受益者。我確實是安和之亂的受益者,我依然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我再也不會傻到硬碰硬地讓其他人把嘴裏的肉吐出來。”


  最後一把米撒了過去,李世默拍了拍手中的碎屑。


  “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的標準並非是否受益,而是是否動了為惡之心,是否付諸實踐,這樣便給了所有人以自我救贖的方式。未曾參與的過去早已無法改變,但現在和未來不是。我們終其一生,都可能毫無作為。可是我們不做出什麽,哪怕就是堅持在任何環境下不為惡這樣的小事,事情便會向著更壞的方向,我們更不能接受的方向發展。”


  像是終於意識到旁邊還站著個人,李世默噗嗤一聲笑出來。他起身,笑眯眯與淩風並肩向外走去。


  “難為你聽我自言自語這麽久,是外麵有什麽動靜嗎?”


  “呃……”一瞬間尷尬得腳趾頭快要把鞋子抓破,淩風快速垂下頭,“沒。”


  “衛將軍什麽時候到?”


  “還沒有,說是快了。殿下,”淩風一忖,“為何殿下每日都問衛將軍的事?”


  “你之前不是告訴我,她說過,等到長安城中發生即使我出來也不會有人管的動靜時,我就可以出來了。”


  李世默悠遊漫步在廊間,清風吹動長發,也似帶起袖間的風。他眯著眼看向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頗為閑雲野鶴。


  “要那麽大的動靜必然會動武,長安周圍能稱得上武的,除了關中神策軍,就是遠在河東,卻又近在東宮與陳衛兩家之間的衛將軍。”


  推開門,臥室的正中央立著一副全套的明光鐵甲,周身通體銀光凜凜,背甲與胸甲相連的係帶如一片冬雪中的紅梅。


  李世默取來一塊絹布,仔仔細細地擦拭每一塊甲片,連同甲片縫隙間的灰塵,都一一清理出來。


  “既然衛將軍快到了,我們也要抓緊時間練起來。淩風,你今日再教我幾招用長刀正麵對敵的招式。”


  他拍了拍一遍遍擦拭得透亮的鎧甲。


  “這套禦賜宣王的鎧甲還沒來得及用過,第一次用,可不能沒了這一等一明光鐵甲的風采。”


  今天是李小三兒哲學小課堂~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