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北衙:故人之托
與此同時,北門玄武門。
北衙禁軍統領張懷德正在整理龍武軍的名冊,看到來者,顯得很是驚訝。
“你就真甘於窩在這一畝三分地裏,和這些圖冊打交道?”
處於宣政殿話題中央的神策軍兵馬使張懷恩步入北衙禁軍的府衙,環顧四周,外間會客裏間書房,密密麻麻高摞起一疊一疊的檔案卷宗,全然不似一軍統帥的將帳。
張懷德也不是什麽武將。北衙禁軍,皇帝枕邊的禁衛軍,也向來是人人豔羨的禦前職位。剔除神策之後的八軍,各有將領轄製,不是高門貴戚子弟,就是武舉及第之流。
“老奴一向比較清楚自己的定位。”
看到張懷恩來了,張懷德也知道自己的手邊事辦不了了。他把堆疊在案頭的龍武軍名冊挪開,又把冷了一半的茶壺重新放在爐上。小火慢焙,原本已經冷卻的茶香幽幽溢了出來。
“你我勉強同屬於禁軍,德宗皇帝主張由內侍親掌禁軍,隻不過是對文臣武將大失所望罷了。涇原之亂,眾將背棄,唯有身邊的內侍不離不棄,這才贏得陛下的信任。換句話說,我們隻是代陛下統管禁軍,一言一行,皆承陛下的旨意。也從來不該有,把禁軍視作私兵的想法。”
那是因為北衙禁軍本身就弱的緣故。
張懷恩心下暗嗤。
隻要神策軍足夠強,諸如四十四年前,神策軍護軍中尉穆元寶廢立儲君,乃至國君之舉,在隆平一朝,同樣可以出現。
張懷德抬眸,靜靜地望著自己的親哥哥,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罷了,他坐了下來。
“兄長,我們的想法,總是不一樣。”
兩人雖為親兄弟,幾十年來恩恩怨怨,積攢得也有一大票,摞起來,隻怕比手邊的龍武軍名冊還要高。
張懷德看了一眼手頭的龍武軍名冊,第一頁上抄著關河的名字。他不動聲色,拈起一張紙蓋上。
“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從頭算起,”張懷恩壓根沒注意到手邊一摞名冊上寫的字,“我們倆人最初的恩怨,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女人。”
張懷德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不說話就讓張懷恩繼續說。
“如果是,那哥哥給你道歉。你想玩,今後賠你幾個女人便是。如今大敵當前,河東節度使磨刀霍霍,向著咱們準備動手。接下來,你我兄弟務要團結一致,竊不可因為你我之間的私人恩怨,而被人使了絆子,招致殺身之禍。”
張懷德還是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承光二十二年,剛剛從窮鄉僻壤出來的張懷德,巴巴地趕往長安投奔已是神策軍中郎將的兄長——兄長離家一去多年,才知道他已是皇帝陛下和神策軍兵馬使前的紅人。
他靠著自己哥哥過硬的後台,當了一個小小的征馬使,第一次耀武揚威地跟著神策軍入蜀平叛。
然而,巴蜀雲山繚繞,終年霧靄,一入蜀地,遮人眼的煙瘴便讓殿後的張懷德成功迷了路。潛行山間,疾疫纏身,他本以為必死無疑,卻意外遇到江湖人士的搭救,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那是一個精研易容術,兼修醫理的幫派,目之所見全是女子當家作主。他親眼看到那些女子如同妖孽般,薄薄一張麵皮撕下,便是另一副容貌。
為首的是一個身披水藍色裙衫的少婦,牽著一個奶聲奶氣的四五歲小姑娘。水藍色的裙擺曳地如蜀江漣漣波光,眸間哀愁更勝雲山春嵐。
“官爺,看在妾身救過各位軍爺的份上,妾身懇請官爺幫一個小忙。”
張懷德剛醒來沒多久,坐在石板搭就的榻上,望著女子含波的眸色,木木地點點頭。
“這孩子的父親在天師道,就是那個被視作逆賊的天師道。我與這孩子的父親分別多年,不求今生相見,隻盼他平安順遂。如果您能說得上幾分話,能否懇請您,保住這孩子的父親一條命。”
“這孩子的父親,您見到天師道,就一定會知曉的。”
他把這事與自己的兄長張懷恩說了,張懷恩興致勃勃地答應了他。還說她們是巴蜀鼎鼎大名的秘門,自己仰慕已久,要跟著他去看看那群隱居山間,又懂易容術的女子究竟在哪裏,長什麽模樣。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這一舉動給秘門帶來了滅頂之災。神策軍找到秘門之後,為了占有秘門研習多年的易容術,打著清除異教,斬殺妖孽的旗號,開始了慘絕人寰的屠殺。
那個小女孩不見了,為首女子水藍色的裙衫上全是殷紅,石板上的血匯成了山間潺潺的溪流,盛夏裏青山碧水染上秋色紅楓如血的肅殺。
天師道也未曾幸免。
他至始至終都不知道,秘門那個為首女子到底叫什麽名字。也至始至終都沒有找到,那個消失的小女孩最後去了哪裏。
天師道帶頭作亂的人也沒有認全,首領殺了一批又一批,叫張三李四王五的數字一大堆,可能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創立天師道的仇陵。
以貧賤之身,享受常人難以想象的榮華,便要付出淨身入宮,不可享人倫之欲的代價。張懷恩所說,“為一個女人”,他捫心自問——
有些東西,無關情愛。那是救命恩人的托付,是他一生沒有完成再也不可能完成的遺憾。
而故人之托,不可負。
對於張懷恩行事的種種異見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滋長。後來,張懷德自請離開神策軍一係,回到大內禁中,老老實實地從內侍省底層打雜開始做起,終於走到了北衙禁軍的副統領,再到統領。
張懷恩對這位一直和自己處處作對的弟弟,很是痛心疾首。
“唇亡齒寒,不要以為皇帝陛下把神策軍與北衙禁軍分立,宮城防衛全落在你手中,你便能討到什麽好處。壽康宮那個老妖婦最近在朝野之間,大肆散布反對內侍親掌禁軍的言論。一旦內侍與神策軍分離,下一個就是北衙禁軍。除掉了我,下一個便是你。”
張懷恩說話向來很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懷德,我們必須要有實打實的兵力。不然這宮城之中,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便得忠心耿耿,不需要的時候,我們便是處處惹人厭煩的死閹人。”
不會。
張懷德從來沒和自己的兄長思路在同一條線上。
隻要這王朝存在一日,這宮城大內的運轉,就永遠離不開內侍。日常的粗活累活,女人解決不了,隻能靠男人。身體完整的男人是皇帝陛下潛在威脅,那就靠身體不完整的男人。
這便是宮城高牆中永遠解決不了的死局,這死局也注定了,曆朝曆代,隻要高牆不倒,隻要皇權永屹,隻要女子如私產可以占有不可轉讓的局麵不會改變,就需要內侍。
他們這些死閹人。
從某種程度上,宮城內侍與前朝文臣麵臨同樣的困境。在一代代的王朝周而複始的更迭之中,文臣、武將、宦官、外戚、宗室、世家,缺一不可。同其他勢力一樣,尋得良主,他張懷德即使是一介身體殘缺的內侍,依舊還有出路。
張懷德繼續靜聲聽這位親哥哥絮絮叨叨。
“我之前和王朝貴商量過了。他也覺得,這回衛茂良回京,加上陛下一係列看似輕輕放下的舉動,是他們要動手的信號。外藩入京剿滅內侍,曆史上不是沒有先例。”
樞密使王朝貴?
張懷德突然想起來,幾天前王朝貴也找過他,旁敲側擊了不少關於他與張懷恩之間的事。大概是張懷恩試圖拉王朝貴入夥,一向隻想安心躺在樞密院斂財的王朝貴,也拿不準與外藩軍截然相對的,宮城禁軍的態度。
不過張懷德守口如瓶,反而建議他去找找幽居深宮的熙寧長公主。
去年重審薛家案一事爆發前,張懷德與宣王的關係一直不錯。他早就察覺出李世默包藏的野心,以及背後推動朝局的一係列小動作。隨後藏匿於宣王府的長公主被發現,沉潛在朝局下的另一隻手,亦逐漸浮出水麵。
熙寧長公主站在宣王一邊,已經成了整個宮裏公開的秘密。
他也曾找過熙寧長公主。在毓安宮幽閉了快半年的熙寧長公主每日不過安心地澆澆花,看看書,一副全然不管外界春秋變化的模樣。
最後她倒是好奇心爆發,有意無意問了問他和張懷恩親兄弟倆到底是哪門子恩怨牽扯不清。
張懷德也沒說。
他又該怎麽說呢?始於二十二年前的事,一個遠在巴蜀雲山霧繚中的秘術門派,一場無關今日的屠殺,一個至今沒有也永遠不會有的結果——
可能唯一值得告慰那女子在天之靈的,是宣王入蜀,推翻了和張懷恩合流的前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梟。
長公主又怎麽會懂呢?
大長篇更新,之前埋的坑,是無論如何也要填上的(^-^)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