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茂良翻遍太極殿都沒有找到的皇帝陛下,此刻孤身一人,在含元殿。
“千官望長至,萬國拜含元。”這裏是大唐皇宮中規格最高的殿宇,算上深一圈的回廊,麵闊十三間而進深六間,使之無愧於皇宮第一大殿的稱號。三出闕的布局如張開的手臂,沉穩而開放固守在皇城在最前端。禮遇外賓,元旦、冬至的大朝賀,更像是一幕幕戲劇,你方唱罷我登場地在這個高高架起的舞台上,來回上演數百年。
殿前水渠緩緩流淌,五座橫橋飛跨兩岸,如雪白的飄帶係連。目光再向前,丹鳳門斂聲不語,高大的城門和關樓與含元殿遙相呼應。
皇上推開含元殿正殿的大門,站在三重高台之上,仰首望星河。
夜空陰霾,月光在流雲中掙紮,時而大亮,時而隱沒。星子更是稀疏,可憐,又固執地閃耀在茫茫天幕之中。
夜風過冷,穿過丹鳳門的風路經空無一物的廣場,毫無阻攔,撲簌簌地一路殺至含元殿的最上頭。
確實冷,站得太高了。皇帝陛下穿著一身祭祀天地的大裘冕,以黑為表,以纁為裏,金飾玉簪導,大小雙綬帶,腰間鞶囊還加上金鏤玉鉤?。繁複的顏色與厚重的行頭處處象征與天的呼應。
還是覺得冷。
他轉身,合上含元殿門,又回到空曠的殿宇之中。
轉過禮賓大朝賀的大堂,巨大的金絲楠木立柱之外,一扇屏風隔絕的一張小小的茶幾邊,已經有一個麵容清秀的女子在等她。
“你來了?”
皇帝陛下上上下下打量來者,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居然出來了?”
“張懷德放我出來的。”
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巧笑,“他之前來毓安宮找過我,說是要聊聊。”
“你說服他跟著你幹?”
茶水煮沸,泛起白沫的沸水頂起茶壺蓋如一圈連珠。她沒學過茶藝,隻是看過李世默烹茶,有模有樣端起下茶末之前舀起的一勺水,重新倒回鍋中,是以救沸。
“和他講道理嘛,反正看守毓安宮的也是他的人。他之前來找過我,說是有些困惑。有困惑總不能不解決,他覺得我說的有道理,我們各取所需。”
“不對吧,昭兒。”皇上拖著一身笨重的行頭,走到李若昭麵前,“張懷德其實是你的人,更準確地說,是李世默的人。你苦心助我謀劃這一局,最根本的目的,還是想辦法救李世默出來。”
“皇兄話可不能亂說!”
若昭揚聲以示清白。
“張懷德掌管的北衙禁軍是陛下心腹,跟宣王殿下可沒有一點兒關係。”
第三沸結束,若昭端起茶壺,滿斟兩杯,一杯放在自己手邊,另一杯推向對麵。
“過來弈一局?”
“就當你說的是實話吧。布局百日,總該過來看看,才好放心。”
皇帝陛下從善如流,撩開垂在腰間厚重的綬帶,坐在若昭對麵。
縱橫相錯的棋盤上,西北角已經點了一顆黑子。
皇帝拈起一粒白子,指腹摩挲體味著棋子溫潤如玉的觸感。
“聽說你棋藝不好,朕來試試。”
而這場對話中的主人張懷德,正在距此地數百步的長安城正南門明德門之外。
衛茂良翻身下馬,抬手製止身旁副將的蠢蠢欲動,獨自一人牽著馬走到張懷德麵前。
禮貌性問候。
“張統領。”
那一頭禮貌性答語。
“衛將軍。”
一來一往並無實質性進展,張懷德淡聲開口,顯得極為胸有成竹。
“老奴知道衛將軍起兵,誌在救太後與太子,也誌在殺盡軍中內侍,可謂對李唐皇室的一片赤膽忠心。老奴無意摻和到這樣動蕩的爭端之中,手底下的孩子們年紀還小,沒見過世麵。老奴護犢子,也不想讓他們平白遭遇危險。”
懂了。
衛茂良揚聲,“你想讓我放過北衙禁軍中的內侍?”
“正是。”
張懷德點點頭,“衛將軍殺內侍,無非是他們作惡多端,擅行廢立。老奴自忖,排開神策軍,北衙八軍這幾十年並未做過什麽逆行倒施的事。待到衛將軍凱旋,要老奴交出北衙禁軍的兵權,老奴和孩子們也絕無異議。既然老奴無意作亂,衛將軍又何必多樹一個敵人呢?
“再說了,在神策軍的大力搜捕下,衛將軍策馬揚鞭從宮城逃出生天,又借著衛府的令牌出長安城,一路順風順水毫無阻攔,老奴也算是強賣了一個人情給衛將軍。”
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容色的衛茂良微微挑眉。
“哦,是你放我出去的?”
他繼續點頭。
“張懷恩讓我守好宮城四門與長安南門,防止你逃竄出去,借助從河東帶來的兵士反攻長安。”
張懷德咧嘴笑了,“但是跟著他我實在心裏沒底,思來想去還是和衛將軍打個商量比較妥當。”
難怪今夜如此順利。衛茂良暗忖,他一路提心吊膽唯恐張懷恩追查,卻沒想到原是早已有人一路暗中相送。
見衛茂良不說話,張懷德又適時補充道:
“哦,老奴剛剛收到消息。衛夫人已經安全回府,隻要衛將軍在張懷恩控製衛府之前殺進皇宮二城,大可高枕無憂。”
懷玉?
她安全回家了?
雖然不明白她是如何逃出承明宮的,既然她安全了,接下來斬殺內侍,隻會更加順利。
張懷德一再填補此刻的沉默。
“衛將軍在河東的赫赫戰功,老奴早有耳聞。將軍的習慣,是哪怕開戰也要保一方安寧。北衙八軍不參與亂局,尚可保皇宮穩定。一旦衛將軍、神策軍、北衙禁軍三方動亂,誰也不敢保證百年長安城會變成什麽樣。”
夜色太深,饒是衛茂良目力極好,也隻看見張懷德一身黑袍裹身。
他也沉聲。
“如果我答應你,你就放我進長安?”
“當然。”
張懷德的目光越過牽馬上前的衛茂良,看向他身後斂聲屏息的數千騎兵,馬兒焦躁不安的嘶鳴,也被沉沉的夜色蓋住。
“衛將軍手下,不過數千騎兵。在城坊之間,騎兵是最不具有優勢的兵種,實力還是留著和神策軍硬碰硬的時候再用吧。浪費在攻城上,實在可惜。”
他側身,不遠處通體巨大的長安城,城樓之上,燈火通明,閃爍著極其蠱惑人心的光芒。
“隻要衛將軍同意你我君子之約,這數千翎驍營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進入長安。”
昭妹時隔若幹章之後突然回歸!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奸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