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謁陵:儀典

  隆平十三年九月二十日,史載,“哀帝朝於獻陵”。早在謁陵當日之前,已有宿衛設黃麾仗與陵寢周圍。至二十日晨天微明,宗室子孫及文武公卿皆陪列於陵寢的外門。


  天色迷蒙,逐漸步入深秋的獻陵時起涼風陣陣。尤其在即位肅穆幽靜的陵邑之中,涼風便愈發顯得陰氣森森。李世默雙手交疊垂眸安心候在外頭。


  他曾讀本朝舊史,猶記貞觀十三年正月初一,太宗皇帝也曾朝於獻陵。據說當時七廟子孫、諸侯百寮及蕃夷君長皆陪列在此,光陪列的隊伍

  七廟子孫是沒有了,李唐近幾十年來子嗣凋敝,枝葉分散,在長安城的屈指可數。


  蕃夷君長更是沒有,唯一相鄰的西突北燕皆來意不善,更毋有當年尊大唐皇帝一聲“天可汗”之舉。


  李世默餘光環視周圍,躬自親臨史書所載之地所見所聞皆令人唏噓。


  當真是今時不同往昔。


  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他垂眸順目,顯得安然而沉篤,時不時眺望不遠處父皇的身影。


  車駕行至專為祭祀大赦呼之為“小次”的小帳篷,皇帝陛下降輿納履,更易服飾,步入闕門進至東階,是為一哭,向西麵再拜,是為二哭。


  禮畢,皇上退至小次,在其中換上另一套的祭服,步入高祖陵邑中的寢宮,親執太牢之饌,另加珍饈仙肴獻於先祖,又閱示高祖及其皇後服禦之物,匍匐至窗前悲痛欲絕,是為三哭。


  李世默曾見過天師道的人祭祖與禮天,跳戲、納新,敬天法祖皆融匯成一場盛大的和歌。如今身臨李唐皇家親謁陵並巡陵的祭儀,陵園肅穆,森森然依序列沉默而寡言,陵寢之外,黃麾仗如旌旗飄飄,在陰涼肅殺的秋風裏。


  正怔忡間,祠官引前來引宣王李世默、涼王李若昊、九皇子李世諍,並中書令蕭靖、門下侍郎柳時睿、禦史大夫陳瑜民及六部尚書等四品以上清望官入陵執爵進俎,陪立陛下身側同哭。


  燔柴在入陵前早已燃起,至此刻燃至大盛。香木蒸騰的煙塵上湧,濃烈至撲人鼻腔。又因香煙繚繞,彌散天際,所見皆是霧靄,沉沉如天境。


  祠官則開始在一旁誦讀祭詞:


  “夫生者天地之大德,逝者百代之歸期。人臣之道,存乎色養,孝子嚴父,莫過配天。日月遄流,先遠將至。陵廟所奉,典職維崇。維隆平十三年,歲次丙寅,九月乙巳朔,二十日甲子,訪青鬆於舊邸,謁先祖於新州。伏惟肅承禋祀,虔奉宗祧,嗣膺丕緒,仰賴先訓。諸子得蔭,瑤林玉樹,行芳誌潔,明德馨香。方今海內橫流,吞噬黔首,麋沸蟻動,棟折榱崩。竊思寤寐興感,念革舊章。以寡薄投袂發憤,濟道拯溺,並舉英傑,匡振江山。


  嗚呼!路猶曛黑,紅塵四合。幽陵駐於黃壤,哀悽謹托蒼山。待陵寢兮有期,惟光儀之永閉。觸目荒哀,攀號無計,臨風灑泣,氣盡心孤。嗚呼哀哉,尚饗!”


  祭詞畢,又多一項李世默代諸位宗室子孫上前進獻,先獻清酒,再獻醽醁,唯比皇帝陛下少一項閱示服禦之物的流程。


  一套儀典步驟繁瑣,文武百官在後將李世默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這些流程走下來和太子規格相比,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李世默當然不敢亂設計,一切不過是陛下的意思罷了。


  親謁陵儀畢,陛下率宗室公卿行哭出陵寢北門,便乘小輦回行在所。


  依陛下的意思,李世默也跟著他坐車回去。公卿尚在步行,他不敢狂妄自矜,舉了涼王陪同陛下乘車。


  剛從陵園出來,氣氛尚且未從祭禮中緩和過來。朝中文官居多,大多走得有氣無力。李世默不敢走得太快,緩步與公卿相諧。


  倒也有走得快的。李世默慢慢悠悠晃著,身後便傳來一聲——


  “殿下留步!”


  兵部尚書徐天楷向來是個風風火火的,之前李世默不太了解此人,現在偶爾交談,方知此人見識不俗。家世亦不偏不靠,當年爭得正凶的陳薛兩家竟然沒有燒到他身上。可見有幾分韜光養晦的本領。


  李世默有時候仔細想想,其實朝堂之上臥虎藏龍不少。曾經的戶部尚書沈江年,吏部尚書薛珩,如今的刑部尚書楊秉廉,兵部尚書徐天楷,都是行家裏手,一等一的術業有專攻。中書門下以蕭靖為首,更是遴選天下萬裏挑一的人才。


  不知為何堂堂大唐朝廷搞成這般破落樣?

  心下起伏,臉上淡然,李世默笑迎道:


  “徐大人。”


  徐天楷意欲稍快一步,與李世默借一步說話。然而李世默則更為謹慎,他回頭看了一圈緊隨其後的百官公卿,壓低聲音道:“大人有話要說還是回行在之後,”


  聊的不過是那日李世默對他提過一嘴的禁軍改革,徐天楷對此事一直非常上心。等到諸位大臣各自回屋之後,他掩人耳目敲開了宣王殿下的院門,兩個甫一坐定便開始聊。


  “禁軍之製的改革,最後的落腳點定然是將兵權收歸陛下親掌。涼王叔權且能帶一時,不可帶一世,他最擅長的戰場還是在甘涼。但此刻還不能提。”


  徐天楷一咂摸,眼睛一亮。


  “殿下的意思是說……”


  李世默頷首。


  “容易生變故。”


  很是委婉,但浸淫官場數十年的人懂的都懂。李世默現在這個位置,雖說顯赫,但也最為尷尬。板上釘釘的太子之位,連祖宗都告慰了,不過是等喪期過吉時至,一封詔書落地,入主東宮。


  但正是這般微妙的時刻,宣王猶需謹慎再謹慎。儲秀宮的敬王還活著,身後諸位弟弟年紀不算小,對於宣王而言並非舍他其誰。而李世默一旦犯錯,尤其是犯下勾結朝臣,意圖結黨,讓當今陛下察覺到危險,頃刻間便能將他擁有的收回去。


  關乎神策軍禁軍的兵權問題,更需審慎非常。


  徐天楷抬眸打量麵前剛滿二十五的年輕人,沉篤穩重,帶如美玉般的溫潤平和。


  又聰慧又謹慎,是個好苗子。


  正當時,寧賢妃身邊的采艾在門外通稟道:

  “宣王殿下,賢妃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李世默莞爾,饒是身處旋渦中心,臉上依舊帶著溫溫的笑意。他袍袖一甩,袖間皆是清風明月。


  “接下來幾日還需公卿輪流巡視陵寢,清理雜草,徐大人辛苦,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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