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謁陵:一命換一命(二)
誰?
沈青綰?
她不是已經被母妃安置妥當了嗎?隻待返回長安,再送到龍華寺使一招金蟬脫殼,這會兒來又是何事?
李世默怔忡間,陛下的反應更快。
“後宮罪婦,如何跑到前朝?寧賢妃呢?讓她把人帶回去!”
口諭未及下達,淒厲的女聲隔著一個院落的距離硬生生撕破殿中的一團和氣。
“臣妾為真相而來,求各位大人給個見證,皇後與太子之死!”
“皇後與太子之死”。
幾個字傳入諸位大臣耳中,何人不是一凜。
禦史大夫陳瑜民當即跪下道:“恭定皇後與簡懷太子誌慮忠純,從無貳心,陛下既有意查清此事,何不請當事人直陳真相,也令身在獄中的衛將軍安心。”
陳瑜民一跪,帶動跪下的人寥寥。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太後撒手不管,皇後太子先後離世,陳家勢單力孤,先前投靠陳衛兩家的門客紛紛樹倒猢猻散。
陳家在朝地位最高的也就一個陳瑜民,已經好幾個月在朝堂上不發一言了。
時隔幾個月之後的第一次開口,居然是為沈青綰?
李世默雙眼微眯,細細打量跪在對麵的這位禦史大夫。
也不知是不是門口侍衛今日沒吃飽飯的緣故,就在陳瑜民叩首請見沈青綰時,一襲白衣出現在臨時充作議事之所的便殿前。
沈青綰未施粉黛,未戴珠玉,雙足赤裸而長發披散,十月深秋刺骨的涼風裏僅著一身素白的單衣。如烏木的黑發與勝雪的白衣生生撞在一起,天高闊而風疾,單衣裹著她瘦小的身軀飄飄欲飛。
她抬腳,正欲邁入數十名文武公卿黑壓壓陳列的大堂。
“哐!”
守在殿門的兩個侍衛手中長戟交叉一欄,激得凜冽寒風吹動沈青綰垂落的長發獵獵如旌旗。
皇上壓低聲音,對身邊人吩咐道:
“拖下去!”
沈青綰“啪”地一聲搶先跪下,幾乎是同時揚聲道:
“臣妾自首,臣妾受熙寧長公主與宣王殿下指使,為誘使衛將軍出兵誅殺張懷恩,於五月十七日當夜斂芳宮悶死恭定皇後,並嫁禍敬王殿下。”
原本甜膩的嗓音在同歸於盡的死誌下慷慨而堅決。
“拖下去!”
比沈青綰更堅決的是皇帝陛下的死令。
沈青綰跪直身微微仰首,她家主子教過她,低頭恭順謙卑久了,那抬頭看一眼的勇敢,最是叫人心驚。
她便也這麽做了。雨打風吹,細長濃密的眼睫如嬌花顫抖,卻又執著而決絕地望著那人。秋日清清泠泠的陽光穿過她烏黑的發,照見她覆著淺淺絨毛精雕細琢的麵龐。眼角一滴清淚落下,淚中映著如夢似幻的浮光。
沈青綰開口,聲音飄渺似映著柔淑宮外飄落的桃花,隔著黑壓壓的滿朝文武,隔著二十多年溯不回的時光。
“二郎,我回來了,你就是這麽對我的嗎?”
婉兒。瑾紈。
昔人重現,大堂之上皇上閉上了眼,眉心不由自主地跳動。
李世默終於意識到麵前的沈青綰在做什麽。他雖既不知道沈青綰突然反水的原因,更不明白為何做事一向穩妥的母妃沒有控製住她。
但此時此刻來不及計較這些細節,李世默飛速思忖之後,當著百官公卿的麵,上前一步向著父皇躬身大拜,沉著的聲音將自己的父親生生拉了回來。
“父皇,兒臣坦坦蕩蕩,從未做過謀害母後與太子哥哥的事。既然宛嬪娘娘當朝指控兒臣,謂之妖言惑眾既不能服眾,又不能告慰身在獄中的衛將軍。兒臣願與宛嬪當朝對峙,還兒臣,更還,熙寧長公主殿下的清白。”
他回頭,也向著滿朝文武也大拜道:
“還請各位大人做個見證。”
柳時睿在背後戳了戳立得淵渟嶽峙的蕭靖,壓低聲音耳語道:
“上次宣王殿下說這話的時候,是去年為了薛家案。結果吃了個大虧關了半年,你說這次行嗎?”
蕭靖沒回頭,也壓低聲音僵硬地拋下一句。
“我不知道。”
柳時睿看戲看得很是入迷而執著,又拽了拽蕭相大人的衣袖。
“長公主不是你兒媳嗎?她是那種……”
敢動手且能動手殺皇後的人嗎?
蕭靖一怔,又僵硬地拋下一句。
“我不知道。”
行不行都必須行。浸淫朝政的第三年,李世默總算明白,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容他提前做好準備,犯了錯誤就盡力補救,有了危險有了挑戰盡全力做好準備也得上。
走到這一步他的身後已沒有退路,隻有等著他保護的母妃、小語、嘉禾,還有追隨他相信他能改變朝局匡正天下的一眾純臣。
還有,她。
原本一眾剛剛倒向李世默的人心已經懸到了嗓子眼,看到宣王殿下安定沉篤的表情,又把心放回肚子裏。
李世默先發話:
“既然宛嬪娘娘說五月十七日,恭定皇後死於斂芳宮是你所為,具體過程如何?又有何證據?”
沈青綰一襲雪白的單衣跪在門檻之外。
“當夜,臣妾夥同敬王,以臣妾與敬王有私情為引,誘使恭定皇後前往斂芳宮查看。皇後至斂芳宮中,敬王趁夜色動手打暈了她,臣妾則用陛下親賜的那身雙麵繡桃花粉瓣長褙把皇後生生捂死。隨後,向在斂芳宮外的神策軍發送信號,將皇後之死嫁禍神策軍。”
隔著鮮紅枕木的門檻與銀光凜冽的長戟,她固執地仰首。
“這就是五月十七當夜斂芳宮全部的真相。”
李世默再問:“證據呢?”
沈青綰起身,赤裸的雙足向前邁過門檻,門口的侍衛不再阻攔,放開交叉的長戟容她進去。
在滿朝大男人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她撩開單衣裙擺,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足,腳踝處清晰可見一圈深絳色的掐痕。
“這是臣妾當夜殺死皇後前,她垂死掙紮掐出來的。五個月過去,痕跡已經很淡了,勉強還能看見。還有那一身長褙,是用內側捂死的,在敬王手中,被臣妾的血沾滿了。如果陛下要查,應該能從內側看到皇後垂死掙紮抓破的痕跡。如果不介意啟陵的話,能從恭定皇後的屍身上,看到同樣的紗線。”
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沈青綰道:
“哦,還有人證。當夜在場的隻有臣妾與敬王兩人,敬王說是臣妾殺的,臣妾也承認是自己殺的。唯二在場的口供,沒有矛盾。”
她環顧四周,周身素白如孝服的衣衫襯得她眼神清冷凜冽。
“如果諸位大人要問臣妾為何要這麽做。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長公主,如今身居毓安宮的熙寧長公主,為救幽閉王府的宣王殿下,指使臣妾所做。”
李世默抓住漏洞便要繼續追問:
“那敬王呢?你們同時在場,敬王為何不動手,而讓一個弱女子動手。”
沈青綰不慌不忙應對道:
“敬王不想要皇後死,但熙寧長公主為了救宣王殿下,逼衛將軍起兵,給我下了殺皇後的死命令。”
沈青綰側著眸子饒有興致地看李世默,笑得曖昧。
“誰讓熙寧長公主這個當姑母的,如此偏愛宣王殿下呢?”
滿朝一陣紛紛的竊議。
某些難以啟齒的心思被驟然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連同遙想那個永遠回不去的盛夏而生一絲絲幽微的悲憤。
李世默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
“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