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謁陵:一命換一命(六)
李世默衝進母親的茶室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寧賢妃走得很是安詳,周遭也寧靜。她斜倚在茶幾邊,像是睡著了,手邊茶水已涼,爐上茶壺尚留餘溫。
依舊是清冷的日色透過窗紗,依舊是在她臉上覆了一層朦朧的浮光。如果真要仔細看的話,平靜無波的麵容似有幹透了的淚漬,嘴角卻帶著一絲極淺的笑意。
李世默怔怔地站在茶室前,劇烈的呼吸令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像是不太確定般,他試探著向前,蹲下,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兩步,仰首看著始終溫和的臉。
盯了許久,原來真的不會動了。
他顫抖著碰了碰寧賢妃無力垂落在茶案邊的指尖,已經涼得徹骨。
“求陛下為母妃做主啊!”
公孫嘉禾拽著皇上的衣擺便跪了下來。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哭泣,近乎哀嚎的哭聲淒淒切切,涕泗在她的臉上全糊成一團,蹭了皇帝陛下滿身。
室內隻有皇上、李世默、公孫嘉禾,連同披了件衣裳的沈青綰。一眾群臣還站在屋外候著,隻聽得門內哭聲,各自端著朝笏不敢說話。
原本是無法忍受一個小姑娘蹭一身鼻涕的,念在寧賢妃新喪的份上,皇上難得耐心把公孫嘉禾扶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
“都是她!”
公孫嘉禾宛如蔥根的手指一點,指向半躲在皇上身後的沈青綰。
“今日辰時一刻,就是她說要來拜訪母親。不一會兒便說要離開,還跟我們說母妃累了要休息,不要打擾她……”
指尖還在發顫,公孫嘉禾的身體不知是因為說謊還是因為悲痛欲絕亦隨之顫抖。她深呼吸,鼓脹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沈青綰,滿是紅血絲。
“我們居然就信了她的鬼話!”
“不是我!”
沈青綰二話不說立馬也跪在皇上腳邊,一個嚎得驚天動地,另一個哭得梨花帶雨。
“臣妾今日根本就沒見過賢妃娘娘,這是誣陷。陛下,這是誣陷啊!”
“合宮上下都可以作證,宛嬪娘娘,”
“娘娘”二字咬得尤其重而諷刺。
“你隨便在宮裏抓一個人問問,看我公孫嘉禾說的是不是實情?”
“宮裏都是寧賢妃的人,都是你們的人,說話當然向著你們。”
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吵得頭疼,皇上淺蹙眉心,揉了揉太陽穴。
“宛嬪不是在宮裏關著嗎?她是怎麽出來的?”
公孫嘉禾又拎起裙擺跪下,“是母妃心慈。她一直跟我們說,她對宛嬪,就跟對自家孩子一般,舍不得罰,舍不得說一句重話。就算被關在宮裏,她還私下與侍衛說了,如果宛嬪執意想出去走走,便允她出去就是。”
話說一半,公孫嘉禾吸了吸鼻子,冷眸看向沈青綰。
“宛嬪娘娘,你便是這般恩將仇報我母妃的嗎?”
“陛下,懇請陛下聽罪婦一言。”
完全搞明白寧賢妃的計謀,無非是自殺嫁禍自己,在給長公主定罪之前,先給她安一個毒殺賢妃的罪名。但宮中哪有機會準備毒物,更何況事起倉促,自己被關禁閉又是舉朝皆知,沈青綰反倒冷靜下來。
“賢妃娘娘是怎麽死的,姑且還沒有定論。懇請陛下傳太醫過來,查驗清楚再說也不遲。”
說的有道理,皇上抬手。
“先傳。”
今日值守的孫太醫大呼倒黴,背著藥箱硬著頭皮隻得往寧賢妃的寢宮裏去。別說門口站著的從來沒見過那麽多的臣僚,一進門跪的跪站的站一大片,行過禮之後轉到寧賢妃去世的裏間,依舊蹲在母妃身邊的,便是一言不發的宣王殿下。
孫太醫跟麥穗似的砸著腦袋,偷向上瞟一眼,完全看不懂此刻這位未來的東宮太子的表情。
“殿下,臣……”
李世默把位置讓出來。
孫太醫先把寧賢妃的頭扶正,仔細端詳她的臉色。
便覺身旁有一記眼刀殺來,他手不由自主輕顫一下。
再輕輕掰開寧賢妃的嘴唇,驗看口中情況。
又一記眼刀殺來,令人窒息的氣壓無時無刻不在身邊彌漫,孫太醫覺得他再碰一下賢妃娘娘,下一刻安坐在旁的宣王殿下能站起來掐死他。
不過,似乎是他多心了。全程雖說戰戰兢兢,好在宣王殿下一句話沒多說,平安無事初驗完了。
“回陛下的話,娘娘麵色發白,很明顯缺血的症狀,口中尚有不少嘔吐物,娘娘身後地上也有一些,初步判斷是鉛粉中毒。茶裏也有,壺中確實不少,茶幾上兩杯茶水都有。隻是賢妃娘娘這邊喝了不少,那頭沒喝。應該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這就是了,沈青綰跪在地上高聲爭辯。
“鉛粉根本就沒辦法中毒至死。照這麽說,但凡女子施妝,都有鉛粉中毒的危險。泡在茶裏根本不剩多少,怎麽可能死?”
公孫嘉禾在一旁冷笑,“看來你對鉛粉很是了解。”
“我!”
“宛嬪娘娘說的對……”
可憐孫太醫跪在一眾各懷心思的主子們之中,背後是李世默公孫嘉禾如刀鋒的目光,麵前是天子一怒的威壓,額頭上滲出一抹水色也不敢擦,隻得顫顫巍巍硬撐著。
“鉛粉中毒需要的劑量很大才可能致死。依照賢妃娘娘身體情況,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長期處於攝入鉛粉的環境,今天茶中隻是最後一道突破臨界值的契機。另一種可能是,短時間內突然大量攝入,導致的,身體的崩潰。”
皇上問:“依你推測,可能是哪一種?”
孫太醫跪得端正,說話更是字斟句酌。
“一般來說,短時間攝入如此巨大的鉛粉,可能性不大。娘娘施妝用的鉛粉,真正有毒的量很少。如果要吃,隻怕要生吞好幾盒,很痛苦,也不太現實。”
聽到最後一句,公孫嘉禾剛製住的淚又快要掉下來。
不能哭,她還有要緊的事要做,要緊的話要說。
“那便是說,是有人長期加害今日又在茶水中下毒了?”
孫太醫噤若寒蟬,隻是點點頭。
“臣妾是清白的,陛下!”意識到孫太醫這些話意味著什麽,沈青綰跪著向陛下爬了兩步,“臣妾近日一直在禁閉,哪有這樣的機會毒害賢妃娘娘。”
“長期加害。”
公孫嘉禾一字一句,反問道:“前些日子你不是送給母妃不少妝粉麽?”
確實送了些,為賀寧妃娘娘進位賢妃,掌協理六宮之責。各宮都送了不少,沈青綰也不例外,尤其當時寧妃娘娘明著還有恩於她。
“這是誣陷!”
沈青綰又開始哭,另一個拽緊皇上衣擺蹭得滿身鼻涕。
“陛下,罪婦真的沒有,從來沒有害過賢妃娘娘。真的沒有。”
“那你說,我們有什麽理由誣陷你?”
公孫嘉禾跪在地上冷眼看沈青綰。
“難道是母妃自己吞了那麽多鉛粉自殺嗎?且不說太醫都說了這種方式不現實,賢妃娘娘身份尊貴,宣王殿下與溧陽公主前途光明,她有什麽理由拋下這一切隻為陷害你一個小小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