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窮陰:意執

  “你要說什麽?”


  李世默俯下身湊到他身邊。


  看著李世默殷切的目光,關河忽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此刻開口,然後呢?殿下會怎麽回複?


  如果真的與長公主有關,殿下會答一聲是嗎?

  既然都已經做到這一步,殿下無論如何都要保長公主的,對吧?那他這一句無足輕重的質問,又有什麽作用?

  平添殿下的煩惱,平添自己的困惑,平添他們之間的隔閡。


  正如公孫嘉禾所說的,既然他們真的信這位兄長,那便給他留出時間,安安靜靜等待一個結果罷。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關河閉上眼,終是搖搖頭。


  很多年以後關河也是這樣閉上眼,人生幾十年的經曆突然像走馬燈在眼前飛快閃回時,他才意識到,在那時,從來一片赤誠的他第一次對李世默撒了謊,從此之後人生分出了一條永遠回不去的岔路。


  李世默向來不強求,既然不想說,那便不想說吧。


  “沒有什麽事的話,那你先好好休息,有消息我再與你細說,好嗎?”


  關河還是保持著閉上眼的神情,沒說話,點點頭。


  李世默從屋裏退出來的時候,公孫嘉禾還在門口翹足等他,站不起來,坐在廊下的條凳上,左腿上一圈圈的繃帶白得紮眼。


  他盡量不去看那一處令他心生愧疚的傷。


  “你們這段日子……”


  “我跟關河是十八日在寧州遇上的,後來我們倆商量著直奔蕭關。人是看到了,但西突人早有準備,我們倆中了他們數十人的伏擊。什麽結果你也看到了,他重傷,我,”


  公孫嘉禾朝自己的還無力著地的腿努努嘴。她倚在欄柱邊,攤手,神情頗為嘲弄。


  “就這些。兄長,你是不是對我們很失望,明明都看見小語了,人卻沒有救回來?”


  每次公孫嘉禾咬牙切齒稱呼他為“兄長”時,他都能聽見其間濃濃的諷刺。她就像一隻刺蝟一樣渾身豎起警惕的毛,紮得他耳朵疼。


  “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嘉禾。我知道你和關河都不容易,你們倆能全首全尾的回來,這就足夠了。剩下的事情,我去辦。”


  “可我會怪我自己,小語是寧妃娘娘,是她母親,也是你的親生母親臨終前的托付。她如果有一丁點兒傷害我會過意不去。”


  公孫嘉禾按住自己心跳的地方。


  “我會愧疚一輩子。”


  “但是你已經盡力了,嘉禾。母妃如果知道你受的苦,不會怪你的。”


  “事到如今你以為我是在尋求你的安慰嗎?”


  公孫嘉禾突然很想笑。


  這就是他的好哥哥,處處求全,處處體貼——周全體貼到讓她感覺不到人情,感覺不到真實的愛恨。


  “整件事的始末緣由兄長你是親曆者。沈青綰為什麽出現在儲秀宮又出現在我母妃身邊最後又突然反水?母妃一連吞下數盒妝粉自盡究竟是為了誰?小語從不涉及朝政卻被無辜牽扯、擄走這一切的起因是因為誰?還有此刻,你為什麽還站在這裏,站在長安,把小語一個人留在大漠裏吃沙子?”


  他為什麽會站在這裏?


  李世默忽語塞。


  “答不出來是吧?”


  公孫嘉禾挑眉。


  “我你替答。起因是一個女人,而你受她蠱惑一心隻想著你的太子之位。你得罪不起陛下,維持著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又是建立軍功,又是體恤下情,誰看見你不誇你一聲。而你,卻唯獨自己的血脈至親如此殘忍。小語受過的罪,我身上的、關河身上的傷,都是你欠小語的欠我的,你欠關河的!”


  她揚手指向關河所在的屋子。


  “我顧全大局沒有告訴關河真相,想盡辦法勸他回來保住關河一命,不等於我不介意,不等於我裝聾作啞,不等於我自己沒長眼睛我看不到!你上討陛下歡心,是陛下的好兒子,好臣子,對下,是大家的好主子,好太子。”


  她忽想起什麽似的,裂開嘴一笑。


  “還有長公主。你算她的什麽?好情人?好玩物?”


  “公孫嘉禾!”


  直到公孫嘉禾說出最後六個字之前,李世默都是不怪她的。他自己有愧,對小語、對母妃,對躺在屋內爬不起來的關河,對站在這裏的嘉禾。如果她想發泄,便由著她發泄,大不了罵自己兩句。


  他知她難受,隻要她願意,李世默也是肯的。


  可在她觸及那個不能碰的名字的一刻,尤其是冠以各種汙穢不堪的形容時,他整個人還是會戰栗,心跳在那一刻叫囂著,催動血脈瘋狂奔騰流轉。


  就像公孫嘉禾說的一樣,不說,不等於不介意,不等於沒有知覺,不等於不會痛。


  他已經努力不想,不見她了,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往這兒踩上一腳,踩得他的心翻來覆去的痛到極致再告訴他——


  忘了吧。斷了吧。殺了吧。


  李世默深深吸起一口氣,再吐出來時顫抖的身體已經被強製壓住。


  “你別忘了,是誰救的你,當年你深陷高台,日日夜夜裝瘋不得逃脫,是誰助你脫困?公孫嘉禾,按你的說法,那也是你欠她的。生而為人,不可忘本。”


  “那寧妃娘娘呢?”


  公孫嘉禾也揚聲。


  “是,我是欠她的,我不配說她一句不是。可是我母妃,你的親生母親可曾受過那個女人一點兒恩惠?既然沒有受過,那她憑什麽替她去死?太醫的診斷你是親耳聽到的,鉛中毒!三個字,可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她死的時候我就在身邊,她生生吞了好幾盒妝粉,妝粉!”


  她咬牙切齒再強調了一遍。


  “你知道嗎?她嗆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但她沒有哭,她笑著跟我說,在那個小屋裏發生的一切,不要和你說,不要和小語說。她至始至終都抱著我,反反複複告訴我,不要怨,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這隻是選擇而已,這隻是符合最大利益的選擇而已,隻是符合利益的選擇而已——


  “去他媽的利益!”


  公孫嘉禾一拳砸在廊柱上。


  “你問小語,你問關河,是要一個全首全尾的母親,還是想要你當皇帝,還有那個永遠都在算計別人的女人?


  “還有你,聽說陛下下旨,明年開春要封你為太子?你就等著踩著自己母親和妹妹的鮮血去當你的太子,走到那至高無上的寶座當一個可笑可憐的孤家寡人!等到老了再看自己的兒子鬥得死去活來。我早就和你說你要為你的選擇付出代價,這些都是你活該,都是你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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