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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章 窮陰:悲霜雪之俱下席

  風吟正趴在帳外斂聲聽裏麵的動靜,直到李世默一撩簾子大踏步邁出的時候,雪瀾拉不住她,差點被這力道給掀翻。


  若昭推著輪椅在身後一路追。


  涼王正在隔壁營帳的門口伸著長長的脖子向那頭張望,見到帳中有人衝出來了,當即轉身,一臉正經,向著巡邏的兵士吼得一個激靈。


  “一隊,今日有何異樣?”


  做戲之後,涼王偷偷摸摸把卓圭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頗為焦慮。


  “不要緊吧?”


  卓圭還是一身從容的縹碧色長袍,望之如遠山青黛,他眉眼深邃辨不清神情,嘴角卻盈盈帶笑。


  “差不多了。等他們回來,宣王殿下就該回心轉意了。”


  李世默獨自一人爬上營外高壟,高處風大,他逆著風向西,四麵八方的飛雪撲麵,白羽漫天,目之所至,天地皆茫茫。


  李若昭自己推著輪椅,本來是爬不上來的。眼見的李世默越走越遠,又招呼風吟雪瀾把她推上去。


  輪椅碾過鬆軟厚實的積雪,光潔無物白塵之上留下一雙腳印,兩道轍痕。


  似是不忍,李世默餘光瞥見身後一路追上來的小小人。風雪之下,她一手竭力裹緊披風,鼻尖和臉頰通紅,雙唇卻幹枯得毫無血色。另一隻手還不忘推著輪椅向前,鬢間珠花吹得左搖右晃。


  “你回去吧。”


  若昭伸手,細嫩的指尖也被凍得通紅。她扯了扯李世默甩下的袖子,寒風吹得冷意入骨,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不回去,我是來勸你回去的,好嗎?”


  那一聲細細的“好嗎”低到塵埃裏,如小貓顫顫巍巍伸出了乞求的小爪子,以至於李世默覺得自己實在任性得有罪。


  她本來身體不好,她本就抱病前來,他不該,不該讓她這樣的。


  “我答應你,小語救回來就回去,很快的,不會影響你的計劃。隻要在明年開春之前趕回長安,一切就不算晚。”


  不知道把這句話重複了多少遍,似乎每重複一遍,又能增強某種無謂的信心。


  若昭歎氣,他魔怔了。


  她也魔怔了。


  “世默,你有沒有想過,朝堂風雲日夕流轉,誰都不可能擔保陛下在數月之後依然會保你為太子。是,我們確實可以不要太子的位置。可太子之位不僅意味著權勢,更意味著責任,而這個責任,放眼陛下的諸位皇子,隻有你有能力,有這個心思擔得起。如果朝堂因此再國本之爭,政局不穩,此為禍國——”


  借用我師長的一句話,若昭心緒一蕩。


  “而禍國者必殃民。”


  李世默想甩開若昭緊緊拽著他袖口的手,卻因為牽扯到右下旁肋隱隱發痛的刀傷不得不作罷。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若昭把他的袖子拽得更緊,飛雪之中聲音飄渺而艱澀,卻意懇切。


  “如果此刻你不在朝中主持大局,不趁著西突北燕退敗的機會整頓軍製,致使長安朝廷把這難得的喘息之機,浪費在無謂的國本之爭上。有朝一日西突北燕的騎兵卷土重來,正似今日如入無物殺進我關中腹裏。西北塌陷,生民塗炭,又有多少兄長的妹妹將會平白遭受被擄走,被屠殺,被剝奪最後一絲生的希望?等到她們臨死前瞪著絕望的眼睛問,這是誰的過錯,這是誰的責任?你又該如何回答?”


  不等李世默回答,李若昭繼續道:


  “小語是你的親妹妹,你放不下,此為人情,誰都可以理解。但人生在世,先公而後私,先責任而後私情。這個道理,我所認識的李世默不會不明白。你是未來的東宮太子,更是未來的一國之君,你身上背負著億萬黎庶的希望,你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關係著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生存。孰輕孰重,你應該分得清!”


  分得清又如何?


  感受著手腕間近乎卑微的拉力,李世默垂下頭,迎著越來越大的風雪和寒霜。


  等到了此般境地,還不是一個舉步皆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我用責任綁架你,我在拿自己逼你。你說的對,我確實綁架了你,走到這一步我是罪魁禍首。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我身陷絕境隨時有性命之危,而你偏偏有更重要的事不能放下——


  “那麽此時此刻,我希望你,我懇求你,不要救,要大局。”


  不可能。


  這樣的話,你怎麽能說得出口!

  李世默左手護著尚未痊愈的刀傷,右手死命向前掙脫。


  若昭沒放手,被李世默連帶著生生從輪椅上拽下來。站不穩,毫無著力的雙膝直挺挺地跪在雪上。


  她這徹底殘了的腿,不跪聖上不跪雙親的腿,上次跪下還是被楊文珽逐出師門的時候,如今又跪了麵前這人,跪在冰天雪地裏被拖了幾步之遠。


  李世默發覺手上的重量未減,等他回頭,才發現若昭拽著他的袖子被他在雪地上拖跪了一路。


  昭兒!


  他當即也跪了下來,一把將跌跪在地上的小人攬了過來,雙臂驟然發力快要把她的骨頭捏碎。


  若昭在他的懷中微微仰首,風雪迷離間指尖撫上李世默瞪大的眼角邊細細的紋。


  “對不起。”


  又是她先說的對不起。他張了張嘴,卻哭不出來,喑啞的聲音在喉間打轉,整個人因為力竭的壓抑而顫抖。


  “你說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母親屍骨未寒,妹妹不知所蹤,你要我在此時此刻身披華服,聽含元殿上鍾鼓齊鳴……”


  昭兒!


  “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


  她說的對,他本來應該恨她的,這條路是她逼他走上的,如今兩難的境地是她的過錯。或許隻要把氣撒在她頭上,總比現在好受多了。


  然而,李世默悲哀地發現,即使一層一層的血痂將他滿是刀傷的心牢牢包裹,隻剩硬邦邦黑黢黢的外殼,在見到李若昭的刹那,心尖上那一點鮮紅的血,依舊能汩汩地湧出來,如山溪如長河,連綿不絕,至死不息。


  似乎隻要看見她,原來無從選擇的人生,還是有那麽一點微乎其微的期盼。


  真可恥。


  卻貪婪得不願叫人放手。


  她臉頰是冰的,指尖是冰的,因為李世訓麗妃囚禁體內寒氣尚未除盡又風雪中顛簸千裏,渾身冰冷到近乎了無生氣。但唯有呼出的氣,經過心脈尚且溫熱些許。


  冰冷的指尖穿過李世默的發,李若昭把麵前那個心尖尖上的人抱在懷中,發上沾滿的雪,似鬢間驟然而生的華發。


  “別怕。你放心。我答應你,人我去救,我的責任,我一定想辦法,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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