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黍離:觀畫興未窮
“可敦,那可是可汗最愛的夜明珠啊,萬一可汗怪罪下來,您還如何替葛邏祿部的漢子們說句話啊?”
阿伊跌坐在一地碎片中,如蔓草的頭發垂落在地,揚了揚全是血的手。
“滾!”
自葛邏祿部舉眾降於西突,她始終像一個精致的擺件被必勒格束之高閣。可她無法忘卻那日出嫁之時,葛邏祿部半數以上的牧民前來相送,驅趕的牛羊鋪滿整個天山腳下密織的綠草。
“阿伊,葛邏祿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她對自己的處境有著無比清楚的認知,既是必勒格用來安撫葛邏祿部的一麵旗幟,也是葛邏祿部安插在必勒格身邊的一枚棋子。
她以自己的身體遊走於必勒格和他最信任的人之間,本以為可以借此挑撥兩人的關係。兜兜轉轉數年,卻發現那兩人早已心知肚明,依舊揣著明白裝糊塗合作如初,根本不把她的努力放在眼裏。
以至於哥舒玄借她之口按下了葛邏祿部春季用兵的怨言,她居然真的傻乎乎地相信了哥舒玄會對她說實話,把消息傳遞回葛邏祿部,勸他們說春季不會動兵,所謂軍事調動隻是試探各部落有無異心。
她真是個大傻子。
原來在絕對的利益麵前,女人、麵子,其實都不重要。原來像跳梁小醜的,始終隻有她一個人。
阿伊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那隻摔得粉碎的夜明珠,拉開門,沉聲喚道:
“先把屋子裏收拾一下。”
那婢女站在門口,戰戰兢兢地不敢動,她瞟了一眼摔得粉碎的夜明珠,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這顆珠子?”
阿伊揮了揮帶血的手。
“先去找,我們不是占盡商路之利嗎?人來人往的,總能找到其他的夜明珠。”
其餘的,她再想想辦法。
結果,還真讓阿伊找到了。在四月初一,西突牙帳中來了一位嚴嚴實實裹著鬥篷的客人。
來者麵色極為稀鬆平常。濃密的眉毛和濃密的胡子似乎將他的臉遮住了大半,仔細辨認,大致能看清那雙狡黠的眼睛,咕嚕咕嚕地,一臉莫測高深的模樣。
他由著阿伊的婢女領進牙帳之內可敦的會客廳,向坐在上方的熾俟阿伊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西突的禮儀,一口突厥語說得無比流利標準。
“見過可敦。”
阿伊坐在上頭,顯得格外疲憊而興致缺缺。
“她說你有難得一見的夜明珠?”
來者微微頷首,二話不說從鬥篷裏掏出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盒子。紋飾極精巧而繁複,盤虯的枝蔓纏繞間打開木匣,一隻一掌難以握住的夜明珠發出瑩潤的光。
“可敦請看,這珠子體型碩大,光澤耀眼,放在夜裏,會更明亮。”
潤澤的光照得阿伊眉心一跳。
“東西是好東西。”
轉頭囑了婢女。
“拿些金餅來,買了吧。”她臉上重新掛上淺笑,“先生幫我良多,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商人淺淺一笑,蓬鬆彎曲的發絲和蓬鬆彎曲的頭發下神情似笑非笑,格外遊刃有餘。
“小的一介商人,隻管賣貨,名諱不足提,恐汙了可敦的尊耳。”
“你倒是有趣,這麽多彎彎繞的說辭,是跟唐人做過生意吧?他們就是這樣,繁文縟節的,一大堆。”
那商人不否認。“可敦好推斷。”
聽說對方和唐人做過生意,阿伊的眼神驟然明亮起來。
“你去過關中嗎?長安呢?最近去過嗎?近況如何?”
一連四問,逼得那侃侃而談似有清風的商人都忍不住笑出聲。
“回可敦的話,小的前些日子剛從長安來,據說有戰亂之虞,所以才回到突厥。我草原騎兵雖然勇猛,但還是死傷慘重。哦,不過請可敦放心,可汗拿下長安占據整個關中,指日可待。”
死傷慘重。
原本神采奕奕的阿伊神色驟然跌落至穀底。
必勒格當然舍不得用他的控弦之士,多半是拿葛邏祿部的人當肉靶子抵命。
真可惡!又被利用了。
那西突商人的麵色一向沉篤從容,他仔細打量阿伊的神情,
“小的觀可敦麵有焦色,舉止急切,可是有憂心之事?”
死命扣著椅扶手的阿伊沒說話。
那商人起身行禮巧笑。
“小的曾跟隨阿拉喀爾山上的大巫學習相麵讀心之術,這些年長走自西域通往關中的商路,對唐人的陰陽五行也頗有研究。小的自負平生所學,可解可敦心憂。可敦既不願說,小的也不能強求。小的隨身還帶了讀心解惑的畫冊,可敦如果不嫌棄,請挑上一副,容小的為可敦拆解一二?”
說罷,便神秘兮兮地從裹緊的鬥篷裏摸出一本絹帛一樣的東西,攤開一看竟是五張鮮豔奪目的帛畫。一副以藍色為主調,似是海波蕩漾,一副則是綠樹蓊鬱,第三幅攤開似有火焰竄動,第四幅則是金銀財寶堆坑滿穀,第五幅,是一望無際的戈壁。
“請可敦從心擇其中之一。”
神神叨叨的。
阿伊揉了揉眉心。
罷了,閑著也是閑著,阿伊抬起胳膊,隨手點了一副離自己最遠的繪著山林的畫。
“就那副吧。”
商人高舉起那副,兩手拉開,半天不置一詞。
阿伊眨巴眨巴眼,“怎麽了?”
“此幅畫,景致幽深不見底,可見可敦定有隱藏多年的心事,最近因時移世易而時不時翻來覆去鬱結心頭。這畫中樹木叢生,枝蔓相連,唯有一株,似遺世獨立。孤木不成林,可見可敦此刻,定然孤立無援,首尾難顧。”
在阿伊愈漸驚愕的眼神中,他擰著眉頭細細揣摩最後痛心疾首搖搖頭。
“嘖,不妙啊。”
局勢難辨,孤立無援,基本上把阿伊此刻的處境說了個遍。想來真是大師了。阿伊不疑有他,忙起身就要拜道。
“大師請講,到底何處不妙,如何破解?”
那商人把畫舉到阿伊麵前。
“可敦請看這幅畫,草木叢生有迷失之感,這是暗示可敦如果不盡快求援脫身,恐怕有身心俱損之虞。
“要想破解的話,也不是不難。孤木難成林,那便找個幫手就好了,幽深易迷失,那便放把火,把這遮天蔽日的林子燒了便是。”
那個商人拈起另一張繪著熊熊烈火的畫,輕輕放在樹林上,
“小的瞧這牙帳之中,近幾個月似有火性極旺的新人進來,或許是可敦的一線生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