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禦史發威
這時,那宋禦史已經落了轎,從轎中鑽了出來。隻見其人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有從人緊趕著在背後執起了兩把大扇——未知官聲如何,先見官威出眾。
宋禦史咳嗽一聲,正準備拉長了嗓子命令麵前跪著的清河三官起來,卻聽西門府的深宅大院裏有喇叭“嗡哩哇”一聲,瞬時間八音齊奏,一下子把他想說的話給堵回去了。
不過宋禦史倒沒著惱,反而暗暗點頭,自己下轎,這府裏的人卻是個有眼色的,馬上就奏樂迎賓,顯示出對自己十足的恭敬之意,其心可嘉啊!
但聽得幾聲,卻感覺有些不對味兒,那音樂卻不是聽慣了的蕭韶盈耳,而是輕佻中帶著放浪,雖然別有一種蕩人心魄的韻味,但私下裏聽聽那還罷了,這當眾吹奏出來,卻實在不成個體統。
宋禦史長眉一軒,心中正老大的不高興,卻看到周守備一身新郎官的服飾跪在那裏,心裏一樂,氣也就平了。隻是胸中暗道:“這清河縣豆芥大的小地方,能有甚麽陽春白雪了?若我跟這等人計較,反倒顯得失了身份!隨它去吧!”
於是,宋禦史喚起跪著的清河三官,便在小寡婦上墳的伴奏聲中,施施然進了西門府。不移時,眾口成碑,早已轟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得西門大官人的星主之名,到他家賀喜吃酒來了!慌得地方上大小官吏,無不衣冠打扮,文臣抱了手本,武官各領本哨人馬,把住西門府左右街口伺候。
宋禦史一幹人連著騾馬牲口,亂哄哄進了西門府,自有西門府上的家人將牲口們請到槽上,添上好些黑豆、黃豆、水泡豆兒請它們享用,那些家丁書吏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獨宋禦史帶了心腹的從人,直趨正廳中入座,清河三官亦步亦趨地緊隨在後麵,脅肩諂笑地奉承。
一進正廳,那宋禦史便命從人關緊了廳中門窗,退到廳外把守伺候,廳中便隻留下宋禦史和清河三官。李知縣上前再拜:“大人此來,卑職們有失遠迎,實在是罪該萬死!卻不知大人之來,有何要事?若用得著卑職們,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誰知,宋禦史當下變了臉,指著喝罵道:“我把你們這些個有眼無珠的狗才!我大宋景德三年(1006年)四月己亥日,發《禁天文兵書詔》曰:‘天文兵法,私習有刑。蓍在律文,用防奸偽。顧茲群小,尚或有違。將塞異端,宜懲薄俗。’早有明文規定,民間不得假借天文兵法來蠱惑人心,行諸般暗昧之事。今你清河縣出了兩個甚麽星主,這是何等大事?你們三個狗才,不說趕緊呈文上報,卻還和這幹人等勾勾搭搭,今日更娶起妾來!若那廝們借機搖動唇舌,激起民變來,你們擔當得起嗎?”
宋禦史雖然一開口便用大帽子壓人,但清河三官卻都鬆了一口氣,心也放了下來。上司下來巡察,即使一時疾言厲色,也不過是為了索賄罷了,花錢即可消災。最怕的就是那些笑麵虎,當麵一朵花,背後卻在向上的呈文裏把你捅成豆腐渣,那才叫防不勝防。
卻聽那宋禦史又道:“本來所謂的星主臨凡,這等風俗之事,是那采訪使韓文光的職責,本官我不該插手才是。但爾等三人,卻庸庸碌碌,臨事無機變之才,豈能替聖上牧民,做一方父母?說不得,本官也隻好盡一盡監察之職,向聖上啟奏一本,將爾等開革發配,則天下幸甚,萬民幸甚!”
賀提刑、周守備都是武人,雖有一肚皮委屈要訴,但卻是茶壺裏煮餃子——有貨倒不出來。隻有李知縣飽讀了聖賢書,於那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本事,甚是精熟,當下便免冠叩頭道:“大人開恩,卑職有話要說!”
宋禦史冷笑道:“若我不叫你們開口折辯,倒顯得我太過於武斷了!你有何言,盡管說來便是!”
李知縣便道:“謝大人!想我聖朝聖祖明察秋毫,防微杜漸,以一道聖詔,將一幹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都禁絕於萌芽狀態,這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啊!百有餘年,我大宋風調雨順、海晏河清,一賴今上聖明,二賴聖祖餘蔭所致也!”
一席話說得宋禦史不敢不點頭:“此言有理!”
李知縣心中暗喜:“若點頭點成了習慣,再想搖頭可就難了!”當下便接著道:“正因我聖朝無闕事,所以才君正臣賢。遠的不說,便說起山東境內,哪個不稱讚巡按監察宋大人神目如電、清正廉明?”
宋禦史滿臉笑容,暗暗點頭,口中卻謙道:“地方過譽,地方過譽!”一轉眼看到清河三官都跪在地上,便溫言道:“你們三個,且起來坐下說話!”
“謝大人賞座!”清河三官急忙爬起。賀提刑、周守備武職出身,身子骨結實,李知縣卻是四體不勤的文官,跪了這麽半天,腿腳都麻了。聽到終於可以坐椅子了,心下快活得真如得了大赦一般。
坐下後,李知縣又款款言道:“聖祖聖詔垂訓之下,我等這些做臣子的,對那些胸懷叵測的亂臣賊子,自當要嚴懲不貸;但天威之下,卻也不能屈了那些心懷正義,沐忠體國的善良之人。”
宋禦史笑道:“可見得這個是開後門的話了!卻不知你清河縣那兩個所謂的降世星主,有甚麽心懷正義、沐忠體國的事情做了出來?”
李知縣便搖動起唇舌,將西門慶和武大郎誇了個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若真的按他所言,明年孔子文廟祭祀之時,西門慶和武大郎都足以進去配享了。
一番話說得李知縣口幹舌燥,見宋禦史還有不信之意,李知縣便現身說法起來:“大人,不日前卑職家中,通家大小盡皆得了一夢,夢見我父親因佛前供了功德炊餅,因此消了前生罪孽,已托生到福祿之地去了。大人若不信時,可派人到我家中,上上下下,一問便知!”
宋禦史拈須道:“這做夢之事,終屬虛無縹緲,卻如何能做得了準?”
周秀在旁邊急道:“大人,那西門星主掐指一算,算出他府上的侍女能給我周家生兒子,這給人傳香火的功德,難道還不能算好人嗎?”
宋禦史看著這個穿著新郎官服飾的守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你那兒子生出來了沒有?”
周秀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夏提刑趕緊增援:“大人,那西門星主給我家犬子算了一卦,說小犬之所以不喜讀書,是受了角木蛟星君點化,棄文學武之意。因此卑職便將小犬送入武學,不想指日之間,便考成了生員。大人,似這等為聖朝薦舉良將之人,可算得沐忠體國嗎?”
宋禦史“哦”了一聲,凝思道:“你說的,莫非便是前幾日秋閨武試之中,那個以十八歲之身,藝壓全場的少年英雄夏承恩?”
夏提刑滿麵紅光,恭聲道:“正是小犬!”
宋禦史沉思半晌,終於道:“既然爾等都有美言,我便親眼見一見這兩位星主!若能讓我心服,我便信他們是扶保聖主的天星降世;如若不然,莫怪本官翻臉無情!”這正是:
大鵬展翅風雲起,鬼蜮含沙網羅生。卻不知西門慶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