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西門小鳳
數九寒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窮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更難挨了。清河縣今年要不是有西門大官人舍粥舍藥舍棉衣,又不知有多少人家要遭災。
這天西門慶去了粥棚那裏,看到來的窮人們雖然凍得抖抖索索,但是身上都還穿著舊棉衣能保暖,插得住筷子的米粥也能管飽,點了點頭,又叮囑了幾句管事的家人,這才回家去了。
進門下了馬,便往後宅而來。月娘和女兒正在暖閣裏賞雪,見西門慶披著一身雪花回來了,月娘急忙接了出來,一邊幫他撣著身上的碎玉,一邊埋怨道:“都快過年了,還是一門心思的往外跑,也沒個定性……”
西門慶隻是感歎了一聲:“窮人難啊!”月娘就默默的不說話了,隻是雙手動作間不免更溫柔了些。
收拾整齊,西門慶進了暖閣,看到女兒正抱著杯熱牛奶一口一口地抿著,手裏卻拿著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一邊笑,便隨口問道:“丫頭,看什麽呢?”
小姑娘馬上把那張紙藏在身後抵賴:“沒看什麽!”
自從西門慶費盡周折跟陳家退了婚後,小姑娘知道父親對自己是真心疼愛,所以相處時也就放肆了許多,再不象從前那麽拘謹了。
西門慶衝小姑娘撇了撇嘴道:“哼!一張紙罷了,藏什麽藏?又不是寶貝。”
月娘一邊吩咐玉簫趕緊熱熱的燙兩壺琥珀黃來給西門慶暖身子,一邊接住西門慶的話岔兒笑道:“那可不見得!世上的紙多了,確實有那無價的寶貝在其中。”
西門慶不以為然的道:“名人字畫?哼!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我倒願意換成糧食,關鍵時候還能濟人的性命!”
月娘又駁道:“有的紙也能濟人的性命啊!”
“哦?”西門慶感興趣了,“什麽紙這麽厲害?咱們大宋發行的交子?”
“就隻會想錢!”月娘白了他一眼,“你前幾天寫給趙搗鬼的那張拜師帖子,卻不是個濟人性命的?趙搗鬼已經說了,要當成傳家的寶貝一代代傳下去呢!有那好事的,開出了二百貫的價錢,他都咬著牙不賣!”
“啊?!”西門慶摸著自己的腦袋,又驚又喜,“沒想到啊沒想到!我西門慶的字也賣出了名人字畫的價錢了!”
月娘正色道:“你以後寫寫算算,可要小心了。已經有人在咱們街門上踅摸了,跟咱們的小廝說,能從你書房裏拿出一張你的親筆,給多少多少貫錢。還好咱們家的小廝怕了陰曹報應,不敢欺心,否則你的書房早被人搬空了,你還在做夢呢!”
西門慶一聽之下,麵如土色,大叫一聲:“壞了!”
月娘和女兒都嚇了一跳,月娘便問道:“官人,怎麽了?”
西門慶的眼珠子瞪得賊大:“我說我書房裏怎麽收拾得跟水洗過一樣,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不見了!我還以為是小廝們勤謹,原來是他們偷了去賣錢了!甚麽怕陰曹報應?隻要有足夠的錢,那些混帳東西連我也敢賣了!他媽的!把這些小廝連玳安都給我叫上來!今天誰不招,我打不下他們的下半截來!”
他今天是狗急跳牆了。原來他前些日子和月娘前後分居的時候,一個人孤枕難眠,憋得受不了時候,就在紙上隨手創作起來,象什麽“巫山神女今何處?誰來安慰楚襄王?”這還算是文雅的,還有那什麽“二十餘年宅男渴,何日上了美嬌娘?”啊等等等等……要是這些字紙被流傳出去了,西門大官人的形象可就全毀了!
真是聚九州之鐵,也難為此錯啊!自己怎麽就那麽馬大哈,沒把那些東西收起來呢?
西門慶是真急了!站起來就準備來一場雪中拷問。那些紙追回來還則罷了,要是追不回來,大家誰都別過舒心日子!
月娘見他氣紅了臉,張牙舞爪的要去收拾常在書房行走的小廝們,便嗔道:“說什麽呢?你那些亂七八糟,是我替你收拾起來了!”
“啊?!”西門慶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了下來。還好,落在老婆手裏比落在外人手裏強,盡管也強得有限。
他一轉眼,看到月娘臉上紅得惹人遐思,便腆著臉試探著問:“你……看了?”
這一問,讓月娘連頸子也紅了。想到那些亂七八糟,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於是狠狠地白了西門慶一眼,嗔道:“燒了!”
西門慶如釋重負:“燒了好!燒了好啊!”這一來死無對證,西門大官人的形象還可以繼續光輝下去。
不過一轉念:“等等,小丫頭手裏那張,不會是……”
想到恐怖處,再也坐不住。西門慶“呼”的一下跳了起來,一把將女兒手裏的那張紙搶了過來。
小丫頭被突然襲擊,頓時不依:“還給我!還給我!”
“一下下!就看一下下!”西門慶一邊哄女兒一邊搶到炭火盆邊,如果這張紙上有什麽對他不利的證據,可就別怪他這個做父親的“失手”了。
一看之下,西門慶又釋了一回重負,原來這張紙就是退回來的那張庚帖,沒想到被小丫頭寶貝起來了。
月娘含笑看著丈夫和女兒在那邊嬉鬧,突然想起一事,便說道:“咱們女兒退回來的庚帖上,名字寫的是西門大姐兒。那時訂的是娃娃親,叫大姐兒也說得過去。可現在咱們女兒長得跟花骨朵兒一樣,若還是‘大姐’、‘大姐’的叫著,豈不叫醜了人?依我說,還是趕快換一個文雅亮麗些的閨名才對!”
西門慶聽了月娘的話,便把庚帖還給了女兒,坐到窗邊看著窗外的雪景出神道:“娘子之言,正合我意!”
月娘也走到西門慶身邊,看著窗外的雪景思量道:“那麽,叫什麽名字好呢?”
一旁的小姑娘看到庚帖上被父親剛才在炭火盆前濺上了幾點浮灰,一時間噘起嘴來。見父母都望著窗外出神,便躡手躡腳地溜出了門外,想把庚帖上的灰抖一抖。
誰知門簾一掀,冷風灌了進來,月娘立時就知覺了,急忙就追了上去:“丫頭你就是要出去,也先把羽紗的鬥篷披上了!這大冷的天氣,熱屋子裏突然跑到外邊,你這是給我作禍呢!”
西門慶也跟在後麵狐假虎威:“這個野腿子!居然打扮得伶伶俐俐象個跑解馬的一樣就出去了!這鬼天氣你到外邊站一站,把皮兒不凍破了你的!”
小丫頭見父母都追出來了,頑皮心性發作,反而格格嬌笑著在前麵跑了起來。仗著身體好,火力壯,寒風雖烈,卻哪裏能奈何得了她?
跑了幾步,卻見大雪簌簌而落,把自己手中的庚帖蓋滿了。小姑娘好不容易退了婚,對這張來之不易的庚帖正寶貝得不得了,唯恐雪一化打濕了紙張,也顧不得跑了,順著風捧起庚帖,鼓起腮幫子“呼”的一吹,瞬時間雪花紛亂,小丫頭白衣單襖立於其間,婷婷然真如霜女素娥降世臨凡一般。後麵追來的西門慶和吳月娘,俱都看得呆了。
但隻呆了一下,夫妻二人就反應過來,西門慶一步搶上,將頑皮的小丫頭一把抱起,月娘手中的羽紗鬥篷鋪天蓋地一樣就籠了上去。小丫頭還不依不饒,嘴裏拚命叫喊:“別擠壞了我的庚帖!”卻哪裏拗得過兩個大人?
西門慶和吳月娘把這一個不讓人省心的女兒武裝押運了回去,好一通數落。小丫頭看到手中的庚帖安然無恙,當真是心滿意足,隨便西門慶和吳月娘怎麽掛落,都是虛心認錯,堅決不改。
數落了女兒半天,夫妻二人都數落累了。月娘回想起剛才小丫頭吹庚帖上積雪那一幕,便喜道:“官人,我替咱們女兒想到一個好名字了!”
“哦?說來聽聽!”西門慶對微型征文比賽這麽快就有了投稿而好奇不已。
“剛才咱們女兒捧著庚帖,俏立風間的模樣你也看到了,難道不覺得非常美麗淡雅嗎?所以,我想咱們的女兒不如就叫‘吹雪’,你看如何?”
“吹雪,吹雪,哦,西門吹雪,啊?西門吹雪?!”西門慶突然跳了起來。
“怎麽樣?這名字不好嗎?”月娘關切地問道。
西門慶苦笑啊!這名字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他不得不放棄。
經曆了十丈軟紅的亂眼繁華,他最終還是願意回歸於樸實無華。
因此西門慶笑了笑,看著窗外仿佛要填平山川丘壑的飛雪大聲道:“什麽西門吹雪東門吹牛的!我決定了!咱們女兒將來要鳳翔萬裏,就叫西門小鳳好了!”
月娘呆呆地看著西門慶,剛才的西門慶向窗外一目之間,整個人意氣風發,好象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那一刻,她似乎已經無法理解他。
但想了想,月娘微笑了一下,又何必自尋煩惱,去強做解人呢?她是他的,他是她的,這就夠了!
“小鳳!”這時西門慶已經把女兒拉了過來,“從今天起,你就是西門小鳳了!西門小鳳的西門,西門小鳳的小鳳,知道了嗎?”
“嗯!我是西門小鳳!”小鳳一邊點頭,一邊將那張庚帖疊成一個方勝,放進月娘給她做的一個繡花荷包裏。
“小鳳!乖女兒!你長大了!”月娘把小鳳拉到身邊,慈愛地抱著她,但心中總覺得有些遺憾——如果西門慶此時能連她們兩個一起抱住就完美了。
一轉頭,卻見西門慶正站在那裏發呆,便問道:“官人,怎麽了?”
西門慶緩緩轉過頭來:“這十幾二十天來,我竟然忘卻了一件要事!”這正是:
一物得失牽生死,兩心聚散隔陰陽。卻不知西門慶忘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氫彈兄,小鳳的名字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