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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5 狴犴牢中開生路(三)

  商定了文案,統一了口徑,商訂好押解武鬆上東平府的日期後,西門慶送走清河諸吏。臨行前借花獻佛,每人一把金葉子,反正這注橫財來得容易,散出去時他也不心疼。


  他這大手筆,隻驚得眾人咋舌不下,均想這些金葉子,必然是西門慶上東京太師府尋門路時,使剩下來的,這一趟東京之行,也不知費去了星主大官人多少金錢,多少心血。


  半日之後,清河縣中傳言鵲起,都說西門慶義救打虎英雄,不惜舍了自家十萬貫金珠寶貝,上東京太師府替武鬆買命,如此以德報怨的義氣男子,世上少有。一時間街談巷議,早轟動了山東八府,更向四下裏蔓延,聽的人都讚歎:“便是那及時雨宋江宋公明,也不過是這般的奢攔!”


  把閑雜人等送出大門,西門慶回來和武大郎、焦挺進了書房,詳細問了問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焦挺說,武鬆雖然進了牢,但孔方使透,人情落足,清河縣裏哪一個不看顧他?人在牢中,比在外麵還活得滋潤,養尊處優之下,這些天還更加白胖了些。


  自從做此大案後,武鬆也變了許多,整個人顯得沉默寡言,除了吃飯睡覺練拳腳,就是呆呆地坐著麵壁,愣著眼睛不知道想些什麽。武大郎和焦挺天天都去看他,和他說上十句話,他才短短地回答一句。


  隻有聽到西門慶去東京替他尋太師蔡京的門路時,他臉上才略有動容,喃喃地道:“兄弟受了奸人挑唆,大大地衝犯了西門大官人,誰知他卻不計舊惡,依然對我武二佛眼相看,這份厚恩,今生今世,是報不完的了。”


  武大郎再埋怨他殺戮過狠的時候,武鬆便低了頭,沉默不語,龍精虎猛的一條漢子,卻現出了灰敗之色。


  說到最後,焦挺道:“大哥,你要不要去見見武二哥,也寬解寬解他?”


  西門慶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免了吧!現在我去了,若他大禮參拜起來,他在監裏,我在牢外,扶又不能扶,受又不好受,豈不尷尬?唉!我西門慶,越來越象個挾恩市惠的小人了!”說著苦笑著歎了口氣。


  武大郎便漲紅了臉,亢聲道:“甚麽挾恩市惠?西門仙兄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兄弟,用盡六葉連肝肺,使碎七竅玲瓏心,別的不說,西門仙兄我問你,你這一趟上東京,花了多少金錢?”


  西門慶更加苦笑,舉手道:“不欺心,不妄語,這次上東京,實實在在,一文沒花!”


  武大郎光著眼睛,哪裏肯信?便是焦挺,也是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覺得大哥這番善意的謊言,連三歲小孩兒都騙不過。


  誰知西門慶牙關鐵緊,一口咬定了,就是一文沒花,最後武大郎急了:“西門仙兄,我知你是怕我跟你提出還錢,又知道我是還不起的,所以才索性想要蒙混過去。殊不知,天理公道,自在人心,大家都是有眼睛的,你又能瞞幾個?瞞幾時?多的我也就不說了,今生今世,武家兄弟替你賣命便是!”


  話音未落,西門慶早已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苦笑道:“武道兄,你又要折我的道行了!”


  武大郎欲下拜而不能,隻得含淚哽咽道:“西門仙兄,我心裏過不去啊,過不去啊……”


  西門慶喝道:“胡說!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隻有過不去事的人!把眼淚什麽的都收拾了,咱們商議怎麽上東平府才是!”


  自己家裏商量好了,西門慶又出門去拜會宋禦史、李知縣,又跑了幾趟鮑應村,大把大把的金葉子把鮑裏正一幹鄰保俱都砸暈,大家一氣聯枝之下,把題目做得通通妥妥。


  此時已經是四月出頭,清河縣這才升堂,把武鬆提出囚牢,當麵讀了一通款狀,使了無數眼色,然後李知縣票擬一道申解公文,將武鬆解上本管東平府聽候知府大人發落。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案卷,押了武鬆,上路望東平府來,武大郎自然跟著照應,西門慶早上東平府開路去了。


  等押解著武鬆進了府城,早哄動了一城人,摩肩接踵的都到府衙前來看。東平府知府陳文昭得報,隨即升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人犯武鬆、親屬武大郎、並鮑應村鮑裏正及應伯爵家眾鄰保等證人一一審錄一遍,又封了行凶尖刀,發與庫子收領上庫,然後將武鬆一麵囚枷釘了,押進牢裏。


  接著喚過清河縣吏,領了回文,吩咐道:“這鮑應村的一幹人等,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凶犯兄長武大郎,準討保回家。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案。”


  一切發落完畢,陳知府進了後堂,忍不住氣滿胸脯。想到九條鮮血淋漓的人命,居然一紙公文間,就被抹得幹幹淨淨,犯人從此逍遙法外,嗤笑大宋律法如無物,卻怎能不讓陳知府心頭發堵,一道忿氣直衝天外?

  但轉念又想起自己的恩師蔡京一封書信中提到,口口聲聲讓他看覷打虎英雄,陳知府麵上頓時生出了無數的無奈,暗歎道:“自古忠孝不兩全,傷心豈獨我一人?”


  叱退下人,自己一人在堂前來回踱步,一時低頭盯著自己的靴尖,一時又抬頭仰望頭上的青天,心中好生委決不定。頭腦中紛亂到山窮水盡時,突然將衣袍一振,大叫道:“罷了!罷了!”大踏步直進到書房中去了。


  第二日,陳知府把清河縣呈上來的招稿卷宗一字不改,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辦事。


  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應伯爵一幹小人詬誶謠諑,唆使武鬆,欲行借刀殺人之陰事。誰知報應臨頭,自相殘殺而亡,可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信其然矣!陽穀縣都頭武鬆,於此案中表現猥瑣,無異庸人,若無重懲,何以惕厲?今擬脊杖四十,刺配兩千裏外。應伯爵等人,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幹人證,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


  陳知府得了回書,心中暗暗想道:“我本來欲將那凶手武鬆明正典刑,以彰國法,然恩師蔡京與我有知遇之恩,文昭怎能傷他老人家之金麵?但若將那凶徒輕輕放過,天理人情,也說不過去!今日且將他脊杖刺配,重加懲戒,隻盼他從此洗心革麵,做個本分人,日後莫落在我陳文昭手中!”


  當下行移,拘到一眾人犯,都來廳前聽斷。讀了朝廷明降後,將武鬆開了枷,脊杖四十,西門慶早已使了錢,上下公人都出工不出力,棍子隻有三兩下沾肉。刑畢,再取一麵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幹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


  武鬆血淋淋一場官司,居然如此了結,抬頭望天,真似恍然一夢。這正是:

  夢幻之間誰是我?泡影當中孰為真?卻不知這一去孟州城又要生出甚麽事來,且聽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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