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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 黃文炳

  西門慶決意要力保黃文炳,除了想再下一下宋江的威望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惜才。


  北宋的官吏,在西門慶看來,基本上可以分為五種——


  第一種的官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渾渾噩噩,在位子上混吃等死。朝廷頒布善政,他們為老百姓謀福,掙些不被人戳脊梁骨的俸祿;貪官發布惡政,他們也隨波逐流,撈些糊口的殘羹剩飯。總之,他們永遠隱藏著自己的喜好善惡觀點,隻是順勢而為,不為人先,也不落人後——天朝官吏中,這樣的人是最多的。


  第二種的官吏,是象梁山的老兄弟林衝那樣,“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能力超群,處世正直,盡忠於國家,盡職於王事,縱然受了一時的挫折,“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但想的也隻是“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而不是“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象這一類心地光明的官吏,永遠不容於黑暗的官場,如果不同流合汙的話,最後不是被排擠,就是被逆淘汰,甚至逼上梁山。


  第三種的官吏,就是如宋江、吳用這樣的奸官猾吏。他們“自幼曾攻經史”,偏偏卻是時運不濟,隻能屈處下僚,“長成亦有權謀”的他們,豈肯如此埋沒一生?因此他們玩弄著手中有限的權利,不擇手段為自己尋找機會、創造機會,期望著有一天能青雲直上,也混個青史留名,甚至不能流芳千古,索性便遺臭萬年。


  第四種官吏,就是象蔡九知府這樣的正宗貪官。他們大多不學無術,寡廉鮮恥,隻會浪蕩於官場之中,向上奉承巴結上司,向下剝削欺壓百姓與下屬。他們彼此勾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趨利若鶩,激起了滔天的民怨,他們為天朝製造種種仇恨,他們使各群體間矛盾日益尖銳。但由於他們的親爹或幹爹有權勢,親媽或幹媽有姿色,因此被格式化得根正苗紅,眾多的保護傘使他們的倒行逆施不但不會觸犯天條,反而會青雲直上。這類貪員和林衝那類好官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他們必須將林衝這樣的清官清理殆盡,才能在官場上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他們和宋江這類猾吏既有共同利益,又有因利益分配不均而產生的種種矛盾,互相利用的他們就是自私自利的沙,雖然可以烏合,但輕輕一碰,便足以崩潰解體。


  第五種官吏,就是象黃文炳這樣,走科舉之路出身的正統官員。他們不但有宋江這類猾吏的能力,更有宋江、蔡九他們都不具備的學識修養。但他們沒有蔡太師、高太尉那樣的幹爹,在風雨飄搖的官場上,他們就象沒有根基的樹,樹越大,倒起來越快。為了一展抱負,他們不得不自汙,同蔡九這幹人中的畜類裹在一起,借此求得發展的根基。他們是好事做盡,罵名背盡,宦海飄零,孤心無主,一有甚麽風吹草動,他們往往就是最先被拋出來的一批犧牲品。


  黃文炳就是第五種官吏中的典型。宋江、吳用想考科舉考不上,他考上了,當了朝廷的通判,後來因故革職。為了謀求起複,他又不得不來浸潤無德無能的蔡九知府。他的學識修養是高超的,在潯陽樓上看觀看壁上題詠時,不管是做得好的,還是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隻是冷笑——隻在這冷笑之間,便足見黃文炳胸中的才華與不屈的傲骨。


  當他看到宋江題寫的反詩後,一邊向酒保借筆墨紙張抄寫,一邊又問清楚題詩之人的模樣,再吩咐酒保不要將牆壁上的詩詞刮掉,以免證據湮滅——如此有條不紊,足以令他穩坐江州第一能員的寶座。後來進了府衙,聽蔡九知府說起東京城流傳的童謠,他立即破解出“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禍亂梁山泊,擾攘在山東”的隱義,並斷定其人就是題寫反詩的“鄆城宋江”!

  這樣聰察的人才,不要說是江州第一,就是放眼大宋,又能有幾人?隻可惜,這樣秦鏡高懸一般明察秋毫的人才,卻被革職,賦閑在家,像蔡九知府那樣的紈絝膏梁,卻起居八座,開府建衙,豈不是黃鍾毀棄,瓦釜雷鳴?


  後來宋江滾屎滾尿,裝瘋賣傻,被黃文炳識破;智多星吳用偽造蔡京書信,亦被他識破。他又建議蔡九知府亂事用重典,將上應讖語,下勾梁山的宋江、戴宗斬首於市,以絕後患。這種見事的敏銳性,這種細致清醒而又當機立斷的辦事風格,每每令西門慶擊節讚歎。有時候想想,如果江州知府不是蔡九而是黃文炳,梁山好漢想在江州城裏縱橫捭闔,隻怕還沒那麽容易!

  自古楚材晉用者甚多,黃文炳這個人,大宋朝廷不要,我要!因此西門慶早拿定了主意,非力保黃文炳不可!


  於是西門慶在江州四路劫法場時,便派出黃信花榮張橫侯健,先把黃文炳的家眷掌握在手中。又在眾好漢麵前,大數黃文炳的五條“罪過”,一時間果然是語驚四座。


  晁蓋並非窮凶極惡之輩,聽到宋江要滅黃文炳的滿門,罪及婦孺,他心下便有些躊躇,接著聽到西門慶五罪之言,再聯想起方才西門慶遞給自己的眼色,晁蓋心頭雪亮,便大笑道:“四泉兄弟,你這是怎的說?難道這黃文炳,竟是殺不得的嗎?”


  西門慶便向四下裏抱拳道:“眾家兄弟,黃文炳殺得殺不得,暫且休提。我先在這裏講個故事,大家聽了之後,自有公論。”


  神算子蔣敬便道:“既如此,四泉哥哥請說,小弟洗耳恭聽。”晁蓋、穆弘等人紛紛附和。


  宋江的臉色,一時間陰睛不定。


  卻聽西門慶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在江州城中,曾有一位通判,十年寒窗,得中鼎甲,做到了副知府的位置,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眾好漢心思靈動的,都把眼覷向黃文炳,看來西門慶所說的那個通判,十成裏有九成九就是黃文炳了。


  西門慶接著道:“那一年是大觀元年,因年號變動,所以朝廷鑄了一批新錢。黃澄澄的大觀通寶,都是一文一文的純銅貫在一起,看著就讓人耳鳴心跳。我想,這世上不愛錢的人,隻怕一個也沒有吧?”


  眾好漢聽了,都哄笑了起來。大家雖然都是仗義疏財的漢子,但至少手裏要有錢,才能去“疏”啊!


  西門慶亦笑道:“朝廷每次發新錢的時候,經常碰到個問題。有那不公不法之徒,總會把新錢聚斂起來後熔了,然後摻以鉛錫,再鑄成偽劣的假幣來使用。如此一來,一文錢就變成了兩文錢,造假者自然是大發橫財,卻弄得市場上物價騰貴,苦的還是咱們大宋的平民百姓。”


  穆弘紅著臉站起來,拱手道:“四泉哥哥,這等聚斂新錢之事,小弟也是幹過的,但小弟卻不為鑄假錢,隻是把新錢熔了後,鑄成銅器來保值。因為咱們大宋的行情就是這樣,銅貴錢賤。小弟家大業大,如果不想些取巧的辦法,就算不被貪官把我家的田都括走,也早嗑西北風多時了!”


  西門慶點頭道:“沒遮攔穆弘不是那等貪圖蠅營小利之人,這一點我是信得過的。君子愛錢,若不取之有道,那就取於有刀!鑄私錢這種勾當,此間的兄弟們必不屑為之!”


  眾好漢聽了都喝彩:“好一個取之有刀!”


  西門慶忙道:“眾家兄弟,我說的這取之有刀,下刀的對象是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卻不是平常度日的老百姓,大家切莫要打錯了算盤。”一時間,眾人中有人依然稱是,有人卻低下了頭。


  旁邊的黃文炳則呆呆地看著西門慶,若有所思。


  卻聽西門慶把話拉回了正題:“那一年新錢到了江州府,知府自然又象往年一樣,出了一榜公文,公文中明諭百姓不準聚斂新錢私鑄,否則一經察明,重懲不貸。大家都知道,這紙公文隻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要知道,江州最大的私錢販子,就是當時的那位知府大人啊!”


  江州本地的好漢,聽了都是連連點頭。


  西門慶接著說道:“按照往年慣例,兌換新錢後,以知府大人為領頭羊,江州又要興起一場私鑄的風潮了。但是今年卻偏偏與往年有所不同,因為江州多了一位新通判!”


  眾人聽了,又都把眼來覷黃文炳,卻見黃文炳垂了頭,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


  西門慶也看了黃文炳一眼,然後才說道:“當時這位通判新官初任,正是年輕氣盛、一心想要為國報效之時,一眾貪官腐吏想要在新錢之上弄鬼,豈不是往他眼裏揉沙子嗎?於是這位通判便梗在了那裏,不許他們得逞。他為人既正,行動間又光明磊落,全無把柄可捉,占的又是滿理,江州眾貪官雖然恨他入骨,卻也拿他沒辦法!”這正是:

  身懷痼疾人相詬,自具風流爾不知。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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