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座次之辯
聚義廳中,晁蓋和宋江為這頭把金交椅的歸屬,爭論不休,最後還是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
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順理成章的,宋江當然就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
再要細細往下排起來時,宋江卻起身道:“如今咱們山寨好生興旺,弟兄們越來越多,如果細排起來,一則耗時必長,二則爭多論少,豈不傷了兄弟們之間的義氣?不如這樣吧!且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卻不知眾家兄弟意下如何?”
西門慶聽得分明,當場便洞悉了宋江的隱惡居心。這黑廝借著不排座次之名,將從前梁山老兄弟的功勞統統一筆勾倒,又把老兄弟趕到左邊去坐——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即使加上晁蓋,也隻不過是十個人而已。
而右邊的新人,多了左邊何止數倍?這一來卻把梁山無形中分成了兩派。左邊一派是以晁蓋為首的寥寥舊人,右邊一派就是以他宋江為首的各路新晉,何況日後再有新頭領上山,依然要坐於右邊,照樣是他宋江的囊中之物,晁蓋永遠力單勢孤——別看這黑廝沒有大智慧,但玩起這內鬥的小聰明來,卻是從細微處見功力。
從宋江道貌岸然地開言起,西門慶就暗地裏冷笑,思忖道:“宋江啊宋江!你這黑廝竟然敢在我麵前操鬼,我豈能容你將這大好的梁山,變成你一人野心的踏腳之石?待我略施小計,給你妝一妝幌子!”
所以當宋江裝模作樣地問“卻不知眾家兄弟意下如何”之時,西門慶搶在花榮頭前,出列大聲道:“公明哥哥此言雖佳,小處卻有不當。”
聚義廳中眾好漢見西門慶搖頭晃腦地出列,拖腔撇調地開言,那神態語氣活脫脫倒像是個酸秀才一般,心中不禁感到滑稽,便都輕笑了起來。宋江也笑著問道:“既然四泉兄弟這般說,卻不知我言中的不當,卻在何處?”
西門慶冷不防從吳用手裏搶過了他的折迭扇,“唰”的一聲展開,搖了幾搖後說道:“公明哥哥方才說甚麽‘左邊主位’、‘右邊客位’,此言豈不差矣?想我中華,自古皆右座高於左座,右上左下,由先秦延續至我大宋,道理始終不易。因此小弟我才說,公明哥哥言語有所失當。”
聖手書生蕭讓,自上得梁山以來,放眼望去,皆是粗魯不文之輩,口中不敢言,心中無時不起明珠暗投之歎。今日突然聽到西門慶這等禮儀之辯,不由得精神一振,大起知音之感。因此挺身而出道:“四泉哥哥之言,正合古意。《禮記·玉藻》有雲:‘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尚(上)書》為記言之史,《左傳》為記事之史。與此同理,當同一官職有左右之分時,則右在左上,地位高者稱‘無出其右’,貶官則稱‘左遷’,正合禮儀之大道也!”
宋江聽了,不禁麵紅耳赤,銳氣大挫。他幼時雖然也讀過詩書,但卻是水過地皮濕,比不學無術之輩,也強不了多少,到最後科舉不成,隻好做吏,哪裏能分得清上下左右的其中深意?剛才興頭起來,隻知滿口放炮,誰想卻被西門慶捉住了馬腳,又有蕭讓出來湊趣兒。
尷尬之下,宋江雖然麵上還是笑嘻嘻的,但卻在心裏狠狠瞪了西門慶和蕭讓兩眼,暗罵道:“這兩個腐儒,隻知賣弄自家的文才,卻壞了我的大事!”
當下恭恭敬敬地向西門慶和蕭讓拱手施禮,宋江滿臉誠掣地道:“宋江三杯之後,一時口滑,便疏忽了左右,幸得四泉兄弟和蕭讓兄弟提醒,使我免於貽笑於方家,二位誠可謂是我宋江的一字師了!”
蕭讓聽了,受寵若驚,急忙謙道:“哪裏!哪裏!公明兄太謙抑了!”
西門慶卻搖著折迭扇道:“公明哥哥這左右之分,雖然佳妙,但仔細想來,卻還是有些不當!”
宋江聽了,心裏又是“當啷”一下,暗暗叫苦道:“卻不知這西門慶的烏鴉嘴又要說些甚麽?”
旁聽眾好漢都好奇:“卻不知哪裏還有不當?”
西門慶道:“若依公明哥哥所言,右邊主位上坐梁山老兄弟九人,左邊客位坐新頭領,竟有四十三人之多。各位兄弟請看,這聚義廳能有多大?右邊九人還好坐,左邊四十三人,卻不是要直排到聚義廳外邊去了嗎?若是下起雨來,廳外的兄弟們豈不都淋成了落湯雞?”
眾好漢一聽,盡皆哈哈大笑起來。
宋江聽了也是一怔,他隻說暗中分幫結派,以多壓少,卻沒考慮到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煩,此時聽西門慶一說,這才反應過來,便說道:“這有何難?便將左邊四十三張椅子,分成數列,兄弟們坐了便是。”
西門慶搖頭道:“卻不知誰坐前?誰坐後?誰坐左,誰坐右?若隻是一味的亂坐,終究不成個體統。”
聖手書生蕭讓便又賣弄起來:“四泉哥哥所言有理。即使是在朝廷家,都堂和寺觀百官的坐次,也是有講究的。唐時顏真卿與左仆射定襄郡王郭英乂書雲:宰相、禦史大夫、兩省五品、供奉官自為一行,十二衛、大將軍次之;三卿、三公、令仆、少師、保傅、尚書、左右丞、侍郎自為一行,九卿、三監對之。自古以來,未嚐參錯。可見這座次之間,也是有學問的,絲毫錯亂不得。”
宋江沉吟道:“既如此,便請眾家兄弟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著坐了,卻又有何不可?”
此時吳用冷眼旁觀,心頭自以為雪亮。這正是:
聚義廳中爭左右,英雄腹內畫方圓。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