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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古怪的西門慶

  從羅真人那裏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之後,西門慶表麵上古井無波,其實心中驚濤駭浪。


  這些日子以來,他想了很多,究竟想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隻有做為他床頭人的月娘發現,自己夫君的眼睛裏突然深邃了許多。她知道他肯定又變了,象跳過了龍門的鯉魚一樣,天火燒去了他那後顧之憂的尾巴,使他化成了真正的飛龍——但不管西門慶怎麽變,他都是她的夫君。


  月娘更希望自己能幫到他,但她知道在這個以男人為主的世界上,女人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用自身的溫柔去慰藉他,拂去他衣上的塵垢,心上的疲勞。


  但今天,月娘突然發現自己可以做得更多。因為西門慶笑著對她道:“月娘,你要幫我一個忙。”


  月娘愣愣地問:“幫什麽?怎麽幫?”


  “我要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西門慶說著拿出一卷寫滿了字的書紙來,指劃分明。月娘越聽越驚,躊躇道:“官人,我行嗎?”


  女兒家的口氣中有九分驚疑,但也有一分淡淡的雀躍。


  西門慶握住了她的手:“月娘,你行的!”


  隻是這一句,就足夠了。月娘義無反顧地點了點頭,拿了紙卷,自去行事。


  西門慶則被探細人送來情報吸引住了——壽張縣令、辛卯科的狀元郎江南給梁山山寨送來了密信,信寫的雖潦草卻力透紙背,語氣也完全不是讀書人沉靜安穩的作派。


  信中說朝廷發下緊急公文,讓地方州縣配合呼延灼部剿匪,囑咐梁山眾人小心。最後信中寫道:“……這個朝廷給不了百姓的,梁山給了!我就是想看到老百姓能有這麽一點兒盼頭,讓他們覺得這日子還能熬下去,或者熬上去。所以,我這個狀元,通匪了,實實在在的泄露了朝廷的機密,我通匪了!哈哈哈,我這樣做錯了麽?誰能告訴我?……”


  西門慶完全能夠理解江狀元寫信時的痛苦。他上任時來拜訪梁山,或許還可以說是為官的自保之道,如今的天下官匪一家,算不得甚麽;但這一回他卻冒著掉腦袋抄家的危險給山寨送信,顯然在他的心裏已經拋棄了曾經要立誌效忠的朝廷,這種理想崩潰的痛苦,西門慶在前世也經曆過。


  輕輕地吐了口氣,西門慶心道:“江狀元,祝你好運。雖然有些東西崩潰了,但新房子都是在廢墟上蓋起來的。”


  此後的日子裏,軍報接二連三而至,呼延灼帶領的圍剿人馬,離梁山越來越近了。西門慶派出去疏散梁山周圍百姓的隊伍都已經回來了,大部分圓滿完成了任務。但也有一些老住戶故土難離,對這些拿命來固執的老頭兒老太太,梁山的嘍羅根本沒有辦法。


  西門慶也沒辦法。萬幸的是,呼延兵一路進剿,卻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梁山好漢都對其人高看了一眼,但同時也有些興奮——軍紀如此嚴明的部隊,其戰鬥力必然也是非同小可,來日殺場相逢,正是梁山的硬對頭。


  不過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仇場戰場一百處,處處願與野草青。能與傳說中的呼延兵麵對麵的摩拳擦掌一番,固好漢所願!

  刀明槍利聚一歡,莫因生死話辛酸。男兒豪情真如鐵,殺場相逢亦有緣——梁山士氣高漲。頭領也好,嘍羅也好,無不延頸鶴望,盼著呼延兵到來。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這一日探馬飛上山來——“報!眾位頭領,呼延灼前部先鋒已到山前,為首大將百勝將軍韓滔!”


  聚義廳中頓時群相聳動。李逵第一個跳起身來,左右手的大斧碰得“當當”山響:“四泉哥哥!鐵牛願衝頭陣!”


  小溫侯呂方要給老丈人長臉,趕著出列道:“鐵牛大哥!那先鋒的呼延兵都是騎兵,你是步戰,如何近得他們?不如把這頭功,暫且讓與小弟吧!”


  霹靂火秦明見林衝在高唐州下斬將立功,威震梁山,心中好不羨慕,今日有了臨敵對陣的機會,他哪裏按捺得住?也不管李逵和呂方正爭得激烈,自顧自地出列道:“啟稟元帥,俗話說頭陣勝,陣陣勝,為保萬全,請派末將出戰!如有疏失,甘當軍令!”


  旁邊早閃出鎮三山黃信,向上躬身道:“小將願為秦將軍副將,同往前哨斬敵立功!”


  西門慶笑吟吟地看著大家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在房頂被眾人的叫嚷聲吹飛之前,輕輕地一拍醒木,“啪”的一下,雖然聲音不高,但廳中立時鴉雀無聲,眾人個個回過頭來,把希冀的目光盯在西門慶口唇上。


  卻聽西門慶輕飄飄地道:“呼延兵鼓勇而來,銳氣正盛,兵法雲:‘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且待那韓滔人馬失了銳氣時,再議出戰。”


  眾人麵麵相覷,但終究不敢違了元帥將令,隻好各自收聲,探馬又去觀敵瞭哨。


  過了半天,探馬又飛報進廳來:“報——!眾位頭領,韓滔人馬已經疲憊,此時正退後十裏埋鍋用飯!”


  李逵聽了直跳起來:“四泉哥哥,騎兵下了馬,就狗屁不是!讓鐵牛帶小的們過去,將他們都砍了吧!”


  西門慶放下手中兵書,卻道:“鐵牛大哥,英雄不打坐地漢。你趁人家吃飯時去討便宜,縱然勝了,流傳到江湖上時,也吃眾好漢恥笑。還是且耐一耐性子,等這些呼延兵吃飽喝足,再堂堂正正的一決勝負!”


  廳中眾人聽了,麵麵相覷,李逵卻喜道:“四泉哥哥說的是!”壓著大斧又坐下了。


  林衝、吳用等精細人都把眼來覷西門慶,卻見西門慶坐在位子上隻是翻書,麵上神色平平淡淡,顯得高深莫測。


  又過了半晌,李逵終於再坐不住了,跳起來道:“四泉哥哥,這恁長時間,莫說是飯,就是一頭牛,那廝們也吃掉了!鐵牛請哥哥下將令,放俺出戰吧!”


  西門慶大驚小怪地“唉呀”一聲,責怪道:“鐵牛大哥,你怎麽別的不說,卻說那廝們吃了一頭牛?你是鐵牛,如今牛被那廝們吃了,此言大大於軍不利。為保萬全,今日是出不得兵了——大家且散了吧!”


  眾人聽著,無不匪夷所思。西門慶見眾人一個個麵色怪異,略笑了笑,高聲道:“軍政司何在?”


  鐵麵孔目裴宣應聲出列:“下吏在!”


  西門慶凜然道:“裴宣哥哥且傳我將令,有一兵一卒私自下山出陣者,雖勝亦斬!”


  裴宣高呼一聲:“得令!”便轉身退下。有鐵麵孔目監察著,哪一個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犯禁私自下山了。


  再看西門慶時,卻已經袖起兵書,轉入後堂去了。留下了一廳的眾人,一個個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


  宋江與吳用、柴進位於上首,這時便拉了拉吳用的袖子,悄聲問道:“軍師,西門四泉此舉何意?”


  吳用愕然搖頭道:“吾亦不知。卻不知柴大官人……?”


  柴進聽了笑道:“先生莫問我,智多星尚不知的事,小弟哪裏能想得明白?”


  吳用便歎道:“可惜晁蓋哥哥不在廳上,否則請晁蓋哥哥出口詢問,四泉兄弟定然不能駁他的麵子。”


  宋江問道:“晁蓋哥哥哪裏去了?”


  這個柴進卻清楚,忙回答道:“晁蓋哥哥這幾日與一清先生、無嗔師兄、蕭讓秀才在後山水亭上飲酒辯論,小弟也聽得幾句,卻也是得益非淺。”


  宋江吳用聽了都瞠目,宋江便問道:“晁蓋哥哥與公孫勝先生,無嗔大師一見如故,倒也罷了,甚麽時候卻把蕭秀才也拉進去了?”


  柴進笑道:“他們卻是在談論玄理。一清先生說,佛門以空寂為宗,若洞悟圓通,則直超彼岸;道家以煉養為真,如得其樞要,則立躋聖位;而儒家《周易》有窮理、盡性、至命之解,《魯語》有毋、意、必、固我之說,此乃孔夫子領悟了性命奧妙之說,隻不過是因為要敘人倫、施仁義禮樂之教,方把命術性法之大道散於微言大義之間。一清先生因此總結道——教雖分三,道乃歸一。”


  吳用聽了不由得以折迭扇擊掌心叫好:“一清先生之言,直叫人頓開茅塞!”


  宋江卻聽得雲山霧罩,茫然不知其中奧秘,但為了自己的麵子,也跟著吳用連連點頭:“果然是一清先生!”


  柴進又道:“無嗔師兄和蕭秀才,卻也不在一清先生之下。他二人一持佛家《中論》,一持儒家《中庸》,時而互相問難,時而彼此印證,妙語紛呈,求同存異之間,於釋儒兩家的連接溝通,俱有精微之見。晁蓋哥哥和小弟,聽得都是如醉如癡,若不是晁蓋哥哥還牽掛著山前戰事,小弟也不會出來這廳堂之上做耳報神了。哈哈哈……”


  若是探討做吏之道,宋江還有幾點墨水可供揮灑,但此時討論起哲學問題來,他哪裏聽得懂、悟得透?聽柴進說到山前戰事,急忙順杆爬:“今日之戰,關係到我梁山氣運,晁蓋哥哥身為寨主,竟然還有心思談玄論道?這……”


  聽到宋江黔驢技窮一時語塞,吳用馬上用開玩笑的口氣支援道:“這卻是虎狼屯於陛尚談因果了!”


  想當初南朝梁武帝蕭衍,叛將侯景的軍隊都已經打到京師圍困了台城,他還在與和尚們奢談著因果報應,就此留下了這個“虎狼屯於陛尚談因果”的典故。今日被吳用引用,卻是暗諷晁蓋於兵凶戰危之時,竟然對正事不聞不問。


  柴進家學淵博,自然明了吳用未盡之意,當下大笑道:“公明哥哥和軍師見識卻是差了!正因為晁蓋哥哥在大敵當前時還有閑心談玄論道,才見得梁山人馬眾誌成城,視來犯之敵如無物啊!卻不記得為君談笑淨胡沙的東晉謝安?”


  謝安是淝水之戰時的東晉宰相,他侄兒謝玄帶著幾萬人馬去砍前秦符堅的幾十萬人馬,別人都膽戰心驚,他卻悠然無事地在那裏下棋,結果淝水之戰勝利後,謝安的風度就成了千古佳話。


  宋江吳用雖然是打著梁山氣運的旗號,責怪著晁蓋的不盡職,但其中真意,還是影射著梁山現在的主帥西門慶。柴進雖然和宋江交情不錯,但西門慶一來是他的救命恩人,二來西門慶還是龍潭寺的俗家掌門弟子,和柴家關係密切,柴進當然要偏著西門慶這邊三分,因此用謝安直接把蕭衍給頂了回去。


  吳用不想跟柴進辯論,宋江沒那個口才和柴進辯論,正尷尬微笑間,卻見花榮秦明相跟著從後堂方向過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有茫然之色。宋江便招呼:“花榮賢弟,秦明賢弟,何事竟至如此?”


  花榮過來道:“今日四泉哥哥行事頗有古怪,其中必有深意,於是我二人便去求見四泉哥哥,商議退敵之事。誰知他一概擋駕,莫說是小弟,連林衝哥哥、呂方郭盛他們都吃了閉門羹——四泉哥哥的葫蘆裏,賣的到底是甚麽藥?”


  柴進聽了,好奇心大作,起身道:“竟有此事?我卻要去四泉門上走一遭兒。”


  宋江吳用也道:“同去同去!”


  西門慶卻不在家中,而是借口天氣炎熱,躲進了山前水寨。柴進眾人離得還遠,就聽到了絲竹之聲順著水音飄來,清心悅耳,還間雜著西門慶的喝彩聲:“唱得好!”


  眾人麵麵相覷。待坐上小船到得西門慶大船邊時,卻有玳安小廝把住不讓上去。小廝滿口哀告:“各位爺行行好,我家爺吩咐了,他正在辦事,誰都不許打擾,若小的放過去了人,他就要將小的軍法從事!小人隻有一顆頭,求各位爺可憐可憐小人吧!”


  玳安裝可憐,眾人自詡英雄好漢,當然不能為難了這小廝,隻好悻悻回轉。小船上岸,其他眾好漢都在岸上接著,柴進、宋江、吳用下了船,回頭望著西門慶所在船上燈火,大家心頭嘀咕:“西門四泉究竟在辦甚麽事?竟然如此鬼祟神秘?”這正是:

  鐵騎連環驚碎夢,奇謀婉轉動忠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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