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捉放梁
“刀下留人”之聲方在耳邊響起,其人催馬早到,甩鐙下馬後撩開戰甲,已經同索超並肩拜於西門慶麵前。
眾人看得分明。此人非別,正是青麵獸楊誌。
西門慶心中鬆了一口氣:“總算來了!”不過同時也暗暗好笑,索超楊誌二人到底還是心思不夠細,若自己真想殺梁中書,那棵大樹上的七個螞蟻字就不是“梁中書就擒於此”,而是“梁中書伏誅於此”、“梁中書授首於此”了。
根據搜集來的情報,梁中書這人也算是個愛民好官,若不是他娶了個貪婪無厭的老婆,弄得牝雞司晨,此人必然也能混個“梁青天”之類的清名。不過在這個腐敗的官場中廝混,若他娶的不是蔡京的女兒,隻怕梁青天還沒有當上,就先得丟官棄職,被放逐到遠惡軍州去了。這世道,膽敢明目張膽給老百姓謀福利的好官,必然要觸犯一大撮貪官汙吏的利益,十有捌玖要落得慘淡收場。
何況河北四鎮是對峙遼國的最前線,現在曆史的走向因西門慶的到來已經漸變了,若過些日子契丹和女真掐起來,誰敢保證兵荒馬亂中異族軍隊不會闖進中原來渾水摸魚?梁中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都有幹練之才,換成第二個人坐在北京留守的位子上,西門慶還真放心不下。
因此西門慶沒有難為梁中書的打算,不過這番心意西門慶自然不會說破。因為楊誌索超,都是梁中書舊部,受過其人的大恩,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楊誌索超若不報恩,此生必然耿耿。西門慶現在給他二人創造了一個報恩的機會,於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挽回梁中書一條風中殘燭般的性命,此舉不僅成全了楊誌索超門生故吏知恩圖報的義名,於西門慶的清譽也大有好處。
一邊打著左右逢源兩全其美的如意算盤,一邊在心中暗暗慚愧自己的沽名釣譽,又一邊趕緊跪倒去攙扶楊誌:“楊誌哥哥快快請起!”
楊誌不是梁山頭領,而是二龍山的友軍,是客將,因此西門慶對楊誌還是極客氣的。這回他要算計梁中書,需要熟知大名府虛實的人相助,楊誌索超都在梁中書麾下當過軍官,自然是不三不四的人選。索超是個急先鋒,有勇無謀,十成裏有九成九指望他不上;楊誌卻是將門虎子,雖然是旁枝末裔出身,但到底是家傳淵博,論起攻防戰守鬥隱埋伏,縱無十成奧妙,亦有三分皮毛,因此西門慶才請魯智深、武鬆坐鎮青州,單引楊誌兵進河北大名。
楊家將子弟確有真才實學。楊誌在大名府居官雖然時間不長,但大名府周遭的地形卻是爛熟於心,何處可以屯兵,何處可以積糧,何處可以埋伏……如掌上觀文一般。西門慶采納他的進諫在馬陵道口設下十麵埋伏陣,省了多少工夫。
一切安排妥當,西門慶因心頭別有計較,所以故意把楊誌索超安排在後方接應兵馬。兵鋒一交,河北軍不久大潰,楊誌索超都是念舊之人,當聽到梁中書兵敗勢危時,前後催馬而來,為故主求情乞命。
見西門慶來跪扶自己,楊誌心道:“四泉兄弟是個義氣人,若欲救恩相性命,我當以‘義’字動之!”
因此楊誌按住了西門慶攙扶的手,正色道:“四泉兄弟,聽灑家一言:當年灑家落魄於東京,因賣刀殺了沒毛大蟲牛二,被刺配北京大名府。一入罪囚,如沉淪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當日灑家披枷戴鎖,亦在此處坐地,想到前路茫茫,心喪如死。這時,是梁大人慧眼識材,將灑家超脫於苦海,由配軍提拔成了軍之提轄——救人命,如重生父母;識人才,似再長爺娘——四泉兄弟,灑家受梁大人厚恩,可當報否?”
西門慶凜然抱拳,斬釘截鐵地道:“當報!”
楊誌精神一振,又慨然道:“再後來,灑家領了梁大人鈞旨,押解十萬貫生辰綱上東京。誰知恩相信人不疑,梁夫人卻疑人不信,硬派了一個老奶公兩個虞侯,於路掣肘灑家。就因為那些刁頑的軍漢們有了那個老奶公撐腰,所以才閃得灑家嚴令難施,弄得翻船在黃泥崗——說到此處,休怪灑家有句不中聽的話——若沒有那三個蠢材作耗,灑家未必便不能押解那十萬貫生辰綱上到東京!”
西門慶心想道:“如果梁中書能頂住婆娘壓力,不派那個老婆老奶公、本人老都管隨行為‘副’,楊誌縱然隻會倚仗一根藤條‘隻是一打’,眾軍漢無人撐腰,也不敢‘這個起來,那個睡倒’,再累再熱,也不得不一口氣趕過黃泥崗去。無用吳假亮詭謀再深,光天化日之下他也難以下手,那十萬貫生辰綱也可能到得了東京。”
慨歎之下,西門慶緩緩點頭:“楊誌哥哥說得是。”
但隨即又想道:“如今朝廷無道,奸佞橫行,戾氣滿天,民心思變。那十萬貫生辰綱縱然逃過了天王蓋地虎,說不定後麵還會遇上寶塔鎮河妖,未必就能平平安安送到蔡京老賊壽筵之上!”不過這話也隻是心頭想想,當麵說出來卻也不必了。
楊誌眼望梁中書方向,長歎道:“灑家辜負了恩相囑托,縱然立了軍令狀有死無生,也該自縛回大名府請罪才是。但一想到這大好頭顱,沒有拋在疆場,卻送在一個隻會疑人的妒婦手裏,灑家就覺得死不瞑目起來!一時錯了念頭,逃走在江湖上,棲身於綠林中,想到恩相對我的厚待,心中常懷慚愧,靜夜對孤燈,時覺苟且偷生,生不如死!”
四下裏諸軍聽著楊誌講述之聲,俱靜默無嘩。梁中書想到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婆娘,慚愧無地,心中雖有千言萬語想對楊誌敘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楊誌把目光轉向西門慶:“灑家如今雖然在二龍山安下身來,但想到恩相大恩難報,胸中常懷鬱鬱。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若不得快意恩仇,活著也沒了趣味!四泉兄弟,你說是不是?”
西門慶大聲道:“正是!”
楊誌便深深叩首下去:“既然兄弟也說是,那麽此處恩相落難之日,就是灑家報恩之時——敢請兄弟網開一麵,且放梁大人一條生路吧!”
索超也隨著楊誌深深下拜:“西門慶哥哥開恩!”
西門慶跳起身來,板著臉在當地轉來轉去,卻是一言不發。四下裏諸軍都是屏氣息聲,緊緊地盯著西門慶那不怒自威的身影,目不交睫。
楊誌索超都是五體投地,靜跪不動,看來西門慶不答應釋放梁中書,他們就不起來了。
萬眾俱寂的沉默中,卻聽西門慶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來回踅摸的步伐突然定在了那裏。
眾人心中皆是一緊,都盯住了西門慶的嘴唇。隻要這張嘴口舌一動,就將決定千人的生死。
西門慶仰麵抬頭,看也不往梁中書那邊看一眼,隻是冷著聲音道:“若沒有楊誌哥哥與索超兄弟替你求情,今天焉有你的命在?梁中書!你在楊誌哥哥與索超兄弟身上縱有再大的恩情,今天他們倆為你舍身破命,閻羅殿上才沒有勾銷你的八字,這救命之恩,足以酬你的人情有餘,從此之後,咱們兩家各無相欠!”
李成聽了大喜過望,朗聲道:“就是這樣!梁山三奇公子西門慶一言九鼎,說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西門慶冷笑道:“出爾反爾,是你們官府的拿手好戲,我們梁山卻不慣這毛病!”
楊誌索超此時聽了西門慶應允饒了梁中書,無不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巨石,笑逐顏開。當西門慶再次上前攙扶二人起身時,索超便道:“從此之後,且看索超為西門慶哥哥盡死力!”
楊誌卻是默然無語,隻是心中思忖道:“今日雖然還了梁大人的恩情,卻又欠下了四泉兄弟的新債。前些時四泉兄弟還了灑家的祖傳寶刀,已是足見厚情,今日又勉為其難,恕了恩相的性命,了卻了灑家的一番心願——灑家卻該如何報答四泉兄弟才好?”
一時無計,卻聽到索超願盡死力的誓言,楊誌心中一動,又想道:“二龍山終是小寨,安能及得梁山?灑家回去之後,索性攛掇著武鬆兄弟和智深哥哥都投梁山入夥,那時兵合一處,將打一家,灑家便在四泉兄弟麾下做一個小卒,把這條命送給他也就是了!”
心中拿定了主意,楊誌更不多言,隻是向西門慶深施一禮,和索超一起退到了一邊。
了結了楊誌索超的心願,西門慶轉頭看著梁中書那邊道:“梁大人,今日雖然看在楊誌哥哥與索超兄弟的麵子上,放了你一馬,但是我們梁山此番興師動眾而來,若就此偃旗息鼓而去,須知天下英雄好漢知道了笑話!說不得,你平日裏搜刮來的那些民脂民膏,今天就都給我吐出來吧!”
梁中書聽著,一時間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來,麵前的西門慶,可是天下有數的賊頭兒,綁架勒索,正是做強盜的拿手好戲。
李成大怒喝道:“西門慶!趕人休要趕上!恩相何等身份?豈容你這般羞辱?!”
西門慶笑道:“李成!我方才隻說饒了梁中書一人性命,你這裏千餘人,還有黃河岸邊大刀聞達的八千人,性命都還攥在我的手掌心裏!隻要我歪歪嘴,你們一個也跑不了!廢話少說——梁中書,這些人你贖是不贖?!”
梁中書苦笑著忙不迭地點頭,今天形勢比人強,西門慶可以漫天要價,他卻沒有就地還錢的權利。他一邊想著後世史書裏的《貨殖篇》會怎樣記載今天的這樁交易,一邊問西門慶道:“說吧,你要什麽?”這正是:
先將老謀欺正印,後挾深算撈偏財。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