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此間好熱鬧
現在的蔡氏,對梁中書和李瓶兒的怨毒已經入骨,隻聽她從牙縫裏往外蹦字兒:“趙搗鬼,我要你前頭帶路,去會一會那兩個臭不要臉的奸夫賤婢!你可願往?”
趙搗鬼當然是沒口子的應承,說道:“不過,那李瓶兒住在城外遠處,如今天晚了,抄查起來,有些麻煩!”
一聽“天晚”二字,蔡氏頓時起了多層次全方麵的聯想,心上正如被馬蜂螫了一針,直恨不能跳入九霄雲外。
這回,蔡氏是從鼻子眼兒裏往外蹦字了:“梁中書,你梁家那點兒榮華富貴到明天中午時就要全輸了!李瓶兒,你個狐媚子!敢跟老娘搶男人!今晚我就要你不得好死!來人呐!準備車馬,點兵出征!”
當日梁山泊邊兒上,西門慶一出《下河東》,唱得呼延軍束手歸心。藝術是無國界的,如今這出戲文已經不脛而走,被山寨到遼國西夏去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更是有村社處皆歌。
大名府位於梁山北麵不遠,山寨得最快,蔡氏這幾天既生份了梁中書,又尋不來燕青,正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於是就迷上了看戲,一出新編的《下河東》看得她顛三倒四,亂七八糟,已經是走火入魔了。
幾十號大腳婆娘一集齊完畢,蔡氏怒不可遏之下,張嘴就做效顰之東施:“旌旗飄號角鳴山搖地動——”
眾大腳婆娘齊齊鬼哭狼嚎地應和一聲,將手中的馱水棍、撥火棒、頂門閂、搗衣杵高高地舉了起來——這就是蔡氏血魂堂近身赤衣衛縱橫大名府的四大神器。
蔡氏得了捧,已經入了戲,聲情並茂地唱道:“蔡家兵,軍士們含悲恨,義憤充滿胸,如花兒怒目瞪,鳳姐女咬牙根,實可歎,今天有人要苦苦命歸陰,此一去,奸賊不除誓不收兵!”
趙搗鬼在一旁聽得頭皮發麻,蔡氏這荒腔走板的聲音直剜人的耳朵,他已經出現將要嘔血三升的前兆了。
幸好,眾大腳婆娘們在如花鳳姐的帶領下,轟雷般地喝彩,這才遏製了蔡氏的表演欲望。如花獻媚道:“夫人這金嗓子若到梁山邊兒上一亮,那些原唱就得歇菜了!”
鳳姐也不甘落後:“梁山再山寨,比起咱們來,還是夫人更山寨一些!”
蔡氏被捧得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娥眉倒豎,好似穆桂之英,杏眼圓睜,宛如花木之蘭,一聲斷喝:“兵貴神速,眾將士隨我征進!”
眾將士齊應一聲,梁府中門大開,四五十口子人亂紛紛坐了車轎,趙搗鬼前頭騎馬帶路,一行人轟轟烈烈往南城門來。
因要防範梁山好漢來襲,雖然還不到時候,大名府已經要閉城霄禁了。蔡氏一到,豎眉厲喝教開城,哪個敢不開?城門官本來還擔心天黑有匪,準備派兵保護,於是湊上來想請問蔡氏興兵要向何處去,蔡氏能告訴他這是要鐵流千裏捉老公嗎?當下冷哼一聲,如花一個耳光就摑了上去,打得城門官頭盔都飛了。
這一下威震全場,城門守軍就此瘟了頭腦,再無一人敢湊上來自討沒趣兒。
城門官吃了這一番羞辱,雖然氣恨,但夫人昏夜出城,事體太大,不得不趕緊派人去報梁中書。但梁中書早已微服出城私會李瓶兒去了,尋不著人,最後隻好稟到了總轄大名府兵馬的聞達李成那裏。
聞達李成一聽是蔡氏惹出了妖蛾子,兩個人的頭頓時就大了三圈兒。他們心裏清楚,雖然自己兩個得梁中書的器重,是大名府威風凜凜的兵馬都監,但在蔡氏眼裏,比之府裏的家丁頭兒也高不到哪裏去。如今這位跋扈夫人起興夜遊,誰敢追上去阻攔,純粹自取其辱。
於是聞達道:“夫人此舉,必有深意!”
李成應和道:“你我肉眼凡胎,看不破此中奧妙,若貿然上去驚擾,隻怕好心辦了壞事!”
二人異口同聲地得出了結論:“既如此,咱們還是靜觀其變為上!”
於是吩咐下去,大名府各城門,都要仔細,因為天知道什麽時候,這位夫人才會倦了夜遊之興,那時她有可能跑到任何一座城門下叫城,若城頭上奉承了稍慢一些兒,又將起一場老大風波。
輪值的官兵們怨聲載道。托蔡氏的福,今天晚上鐵定是不能喝酒博戲了。抱怨之下,便有人咒道:“隻盼某些人迎頭撞上了梁山好漢,也替咱們這些苦哈哈的弟兄們出一口醃臢惡氣!”眾人聽了,齊聲喝彩。
萬幸這話沒落在蔡氏耳朵裏,否則,她能把大名府的城門給拆了。此時的蔡氏,隻恨車轎走得慢,不住地派如花鳳姐去催前頭領路的趙搗鬼:“怎麽還不到?!”
趙搗鬼隻是誠惶誠恐地道:“快了!快了!”
十五裏路程,蔡氏倒催了一二十遭兒。終於,在四麵秋蛩聲中,總算看到了李瓶兒宅院裏的幾星燈火。
“夫人,李瓶兒便在那裏了!”趙搗鬼下馬來到蔡氏轎前稟道。
如花鳳姐撩起轎簾,蔡氏裹了昵鬥蓬,從轎裏鑽了出來,笑得比夜風更冷:“哼哼!李瓶兒!你這狐媚子!當年讓你得了命逃過一劫,就該縮到殼兒裏一世不出頭才是正理!誰知你好大膽,敢來氣你祖宗?今日把你推上山去摔死,摁進河裏淹死!”
那些大腳婆娘都是一幫潑婦,各家仗著蔡氏的勢,平日裏在大名府橫行慣了的,今日卻被窩在大車裏吃了一路的冷風塵土,肚子裏的怨氣如何能按捺得住?當下齊齊把四大神器掄得嗚嗚作響,夜幕中頓添肅殺之氣。
蔡氏將趙搗鬼叫過來問道:“那狐媚子手下,還有何人?”
趙搗鬼回道:“隻是兩個丫環隨身服侍,再沒甚麽人了!”
蔡氏聽了笑道:“如此甚好!小的們進去,先把小狐兒擒了,當麵杖殺在那狐媚子眼前,也來個殺雞給猴看!狐媚子縱不心慌,也叫她心疼!然後我再來設法慢慢擺布消遣她,亦是一樂!”
如花問道:“還有梁總管怎麽辦?”
蔡氏咬牙道:“我倒幾乎忘了這廝!選派幾個有力量的,進門先將他捆起來,打斷兩條腿再說!這天雷劈腦子五馬分屍的下作黃子,可是我使喚出來的好人呢!竟然吃裏爬外,竄著奸夫賤婢一條藤兒來對付我,須饒他不得!”
分兵點將已畢,眾潑婦野娘一聲喊喝,如花在左,鳳姐在右,蔡氏督中軍押後陣,一擁而上間,先將這小院子的籬笆牆推倒,踩踏了個粉碎。
梁中書和李瓶兒方訴完幾度離情,二人蘭湯沐浴了,正在含情脈脈吃宵夜的空兒,卻聽外麵人聲喧嘩,有如天塌地陷,唬得梁中書直跳起來。
急忙搶到門口一張望,正看到梁偉鎖威風凜凜從耳房裏衝出來,喝道:“是甚麽人在此喧嘩?可知老爺在此……”
話未說完,“咚”的一聲,腦袋上早吃了一馱水棍,梁偉鎖眼冒金星,頓時萎縮倒地。幾個大腳潑婦獰笑著撲上,將他按住,熟練地捆綁起來,往當院就是一丟。
萬幸迎春繡春在中堂侍候梁中書李瓶兒飲宴,方沒有遭了毒手,但這時也嚇得小臉煞白。
一搭眼之下,梁中書就認出了這些人的來曆,蔡氏養著的這幫潑婦,平日裏他早見得厭了。先前他還擔心來的是強盜,但現在卻覺得還不如來一撥強盜,形勢還能比現在更緩和些。
梁中書回頭一看,李瓶兒原本已經回複了血色的俏臉竟然比迎春繡春更白,心中頓時一痛,暗道:“我從前懦弱,一味退讓,養成了賊勢,卻辜負了瓶姐兒。今日我卻再不能退後半步,自己的幸福,都是爭出來的!”
當下向李瓶兒一點頭,重重地說道:“你放心!”然後猛然跨步出屋,大吼一聲:“都與我住手!”
四下裏打砸破壞的眾潑婦野娘正在興頭上,哪裏來理會他這個軟腳相公?也有伶俐些的鑽進兩邊耳房裏去,撿些入眼的東西往私囊裏塞。她們跟著蔡氏別的沒學會,刮刷剝削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卻聽黑暗中一聲冷笑,燈球火把,亮子油鬆,一時燃起。蔡氏來時,早打好了燒李瓶兒房子的主意,這些引火的道具準備得足而又足。火光映照裏,四盞琉璃燈前後引導,蔡氏左有如花,右有鳳姐,手挽一條帶刺兒的牛皮軟鞭,當先出陣,隻是看著梁中書冷笑。
梁中書迎著蔡氏鋒利的目光,不退不讓,隻是道:“你也是大家出身,夜闖民宅的強盜行徑,竟然做得出來?有甚麽事,你我先回府,再做折辯!”
蔡氏把牙齦幾乎咬碎,陰森森地道:“若要我回去,也簡單,先提狐媚子頭來!”
梁中書伸手護住了背後門楣:“今日但得我有三寸氣在,你犯不得此門!”
蔡氏怒極,正要命人放火燒屋,突聽身後一聲炮響,四野舉火如星,破開黑暗,有人大笑翩然而來:“此間好熱鬧!”這正是:
西門慶兩番用計,梁中書二次遭擒。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