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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金山

  西門慶的《三國關羽傳》寫到白門樓呂布殞命,曹操征討劉備,關羽坐困孤城時,戛然而止,隻在末頁上淡墨批了一句——關聖關聖,既為義勇,奈何降曹?

  關勝正看到意猶未盡處,下麵卻沒有了,真是心癢難撓。而更多的,還是對下文的期待和徬徨。


  期待,自然是恨不能一覽為快;徬徨,卻是對祖先名聲不知會去向何方的隱隱擔憂。


  其實,曆史上關家先祖關羽得到的評價並不高。關羽的諡號是“壯繆侯”——依照字麵的解釋,“壯”指的是武而不遂,寓意關羽乃是兵敗身亡;“繆”本意是名與實爽,就是名不副實。兩字放在一處,等於再說關羽名不副實,兵敗身亡,這相當於惡諡了。


  還好,關羽本人在生時已經被公認為萬人敵的勇將,他死後直到南北朝,還和張飛一起被引證為英雄模式,供武將參照。到了唐貞元十八年(公元八零二年),第一座關羽神廟興建,關羽被封為玉泉伽藍,但這個神在佛教階位是最低的,基本沒甚麽影響。


  直到進了宋朝,宋真宗開始尊崇道教,封關羽為義勇武安王,將之納入道教諸神圈,由此在中華大地,影響日隆。到宋徽宗當政的時候,更加封關羽為崇寧真君,從此完全徹底地走上了神壇,為官民頂禮膜拜。


  做為後人,關勝當然樂於看到先祖名望指日高升。但此時雖有官方為關羽張目,但民間力量還未完全接受崇寧真君這個新神,如果西門慶的這本《三國關羽傳》在後文中抓著關羽降曹的痛腳對其人大加詆毀,讓人聯想起從前“壯繆”的諡號來……勸官不必鐫頑石,路上行人口似碑,被民意拋棄的關羽神格,終究會走向沒落的吧?

  西門慶有這個實力。他本人大名風靡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三奇公子已經成了傳奇。近日更有《下河東》一筆神來,呼家將因此譽滿天下。大宋境內不敢明目張膽地翻唱這部對開國太祖不敬至極的戲文,但到處都有改頭換麵的選段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而遼國西夏則沒有那般顧忌,全文照搬,唱得不亦樂乎。更甚者,當年楊家將楊業在抗遼戰爭中因被監軍暗害,孤軍奮戰,力盡被俘後絕食而死,遼國敬其為人,在古北口為他修了楊無敵廟——現在又在楊無敵廟的對麵,修了呼家將廟——三奇公子之無形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關勝絕對不願意看到因西門慶在下文中一番貶損,先祖的名聲就這麽被打壓下去。此刻他心中之忐忑,實在是難以形容。


  偏就在這個時候,宮、道二監軍,終於施施然來到關羽營寨前叫門。


  關勝隻好強自按捺下心頭的隱憂,和宣讚、郝思文二將迎了出去。畢竟北宋以文抑武,文貴武賤,兩個監軍就是軍中的太上皇,誰也不敢得罪了他們。


  宮、道二太監一路上發了一筆不要太肥的橫財,正是心情振奮的時候,看什麽都順眼。所以當早早來到關勝營中替他們打前站的閹毛子們向他們暗稟這幾日營中動向時——幾日裏關勝如何按兵不動,今日早間怎的與梁山匪首西門慶按轡笑談,還有從西門慶手中接過了不知什麽物事後一向沉穩的關勝竟然笑得如沐春風——盡管聽了這麽多不利於關勝的傳言,心情正爽的二太監還是很大度地寬容了過去——為將者,舉動中自有神機,何須咱家操心?


  與關勝相見後,二太監的好心情得到了延續。關勝和郝思文都是一表非俗,看著就讓人舒服。另一個宣讚雖然骨骼清奇,但那廝有自知之明,始終落在人後低頭不語,沒礙著兩位監軍大人的眼,功德無量。


  將兩個監軍接入軍營後,寒喧兩句,擺宴與貴人接風洗塵。閹幾代們一路上從袞州刮著地皮出來,已經進去了慣性狀態,不假思索地便叫囂起來:“這等粗茶淡飯,也能入得了我家公公之口嗎?這般起奪人,真真是別叫過日子了!”


  早有閹毛子呼應起來:“大人說得是!這般糟了的腐食,隻配丟進菜園子裏漚肥料!”


  宮太監便將麵色一沉,冷哼一聲:“豈有此理!這是哪裏?這是軍中!軍中能有這等飲食,已足見關將軍用心了,爾等還想怎的?快與咱家閉了你們那鳥嘴!”


  道太監則向關勝微笑道:“兒輩無知,倒叫將軍看笑話了!”


  關勝起身謝罪道:“軍中日子淡泊,實在怠慢了兩位貴人!”


  道太監擺手道:“哪裏哪裏!關將軍請坐。我等過慣了錦食玉食的生涯,今次在將軍營中換一換油膩胃口,亦是養生惜福之道。”


  閹幾代和閹毛子們見風轉舵,異口同聲恭維起來:“天道貴謙——咱家二位公公久侍天子,亦得悟了天道,此官家之幸、萬民之福也!”


  宮、道二太監矜持地一笑,抄起粗木筷子搛了一口粗食放進嘴裏,以示自己與眾三軍同甘共苦的誠意。菜肴進口,二閹貨臉上肌肉都是一僵,彼此對望一眼,已經做出了重大決定——這福不惜、生不養也沒甚麽遺憾的,回到自己帳篷裏,就叫隨行的廚子給自家開小灶。


  菜肴既已如此,那酒水也就不必領教了。宮太監便把筷子一擱,咳嗽一聲,正色道:“如今酒菜已用過,咱們言歸正傳——關將軍日前擒得兩個梁山有名反叛,叫甚麽活閻羅阮小七、船火兒張橫的,可有嗎?”


  關勝急忙起身離座拱手道:“回二位監軍大人,關某安敢謊報軍功?此事實有。與二賊頭一時成擒者,尚有百餘脅從。”


  道太監搖搖手:“脅從不計,隻說首惡,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大道體現——卻不知那姓阮的和姓張的何在?關將軍且綁他兩個上來,與咱家開開眼界!”


  說著,宮、道二太監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前些日子,青州城下的官軍被西門慶封了糧道,著實過了幾天就地籌糧、食不果腹的緊巴日子。幸好有關勝大顯奇能,捉了阮小七、張橫二人,逼著梁山開放了糧道,青州城下的官軍方才沒有不戰自潰。


  這麽大的事兒,宮、道二太監自然要派人打聽詳細,結果閹毛子回報,梁山及時雨宋江如何慷慨大方,出了一千萬貫錢買阮小七、張橫的性命,卻被關勝嚴詞拒絕,隻是逼著梁山開放了青州糧道。


  旁人都對關勝的義舉讚不絕口,但宮、道二太監卻壓根兒就不信!在他們看來,關勝分明和他們是一路人,都是懂得待價而沽的高手!

  如今的水滸梁山勢壓京東兩路,得水陸之利,日進鬥金,一千萬貫?隻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關勝將兩個被擒賊首養在掌心中,按兵不動,坐地起價,聯想到進營前閹毛子們遞上來的小話兒——宮、道二太監心中早已雪亮!關勝這廝,不知與梁山賊寇暗中講過多少通價碼了!


  關勝雖然私下通匪,但在宮、道二太監看來,並不算甚麽大事,曆朝曆代,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隻消自家口袋鼓了,賊寇匪情,自有朝中列位大佬操心,關咱家屁事兒?

  但是——官場講究有財大家發,關勝雖然運氣好,釣到了兩條大魚,但憑他一個芝麻粒兒般的小武官,想要吃獨食,還差點兒事!


  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宮、道二太監久隨天子,今次就是來行天之道,從關勝這裏分多潤寡來的。阮小七、張橫這兩座金山,他們是無論如何,也要狠狠掄一斧頭的——不是黑旋風李逵卯足全力的一斧頭,而是話本《寶蓮燈》裏程香劈山救母那樣的一斧頭!


  此時圖窮匕見,宮、道二太監笑眯眯地看著關勝,等待著這個沒甚麽靠山與背景的小武官兒向自家投降納順。


  果然不出二閹貨所料,關勝聽他倆說起阮小七、張橫之事,臉色頓時一變。隻見其人向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欲言不便的樣子。


  宮、道二閹貨俱是吃錢的老手,甚麽骨竅不曉得?關勝的眼角眉梢隻在一掠之間,道太監便揚聲道:“你們通通給咱家去帳外遠些侍候!”關勝也向宣讚、郝思文使個眼色,二將心領神會,排開眾閹奴,出帳自去了。


  眨眼間,帳中已無八耳,宮太監笑道:“關將軍,有甚麽心腹話,你盡管說好了!咱家弟兄兩個,都是有擔當的人。今日一見關將軍,心中不由得便喜。若蒙將軍不棄的話,咱們結個通家之好——從今之後,將軍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的侄兒男女,就是將軍的子侄。若說咱家口不應心,下一世裏再叫刀子割了去,還做公公——這個誓兒,對不住你嗎?”


  其實,宮太監認為做公公是一門很有前途的職業,如果有下世,他還是很樂意繼續把這門職業進行到底。既如此,說得聳人耳目些,又算得了甚麽?


  關勝果然動容,正色拱手道:“二位監軍大人,阮小七、張橫之事,小將有要緊話說!”這正是:

  爾以奇謀平水滸,他將妙算砍金山。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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