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宿命中的強敵
西門慶、黃文炳、吳用都是聰明人,但他們的聰明各有不同。西門慶的聰明是幹大事的,黃文炳的聰明是做實事的,吳用的聰明是不幹人事的。一句話——請他做群賊師傅,有餘有餘;讓他當治事之臣,不足不足。
吳用也早看出來了,西門慶對他這個智多星的智慧並不欣賞,自己搞陰謀、琢磨人的特長放在西門慶麾下,永世沒有出頭之日!所以,即使宋江差著西門慶八百裏地,吳用也隻得舍近求遠,義無反顧地甘為宋江幕後,因為在西門慶眼裏,自己可有可無;而對宋江來說,自己的價值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自己暫時還不能拋棄宋江!在對宋江因色誤事的氣憤之後,吳用終於做出了決定。
因此麵對著宋江希冀的目光,吳用斬釘截鐵地說:“公明哥哥,戴宗兄弟說得不錯,此時咱們還是及早動身的好!”
王矮虎從宋江身後跳了出來:“小弟清風山地理都熟,我來做公明哥哥前部!”
繼續在宋江手下當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梁山上容不下他這個好色不講原則的矬子。若沒了宋江這柄保護傘,八百裏水泊雖大,也沒他王矮虎的立錐之地。
眾叛親離的時候,還有幾個暖心窩子的,宋江已經知足了。但對他這個而言,知足是暫時的,不知足才是永遠的,很快宋江就不知足了,他的眼睛落到了花榮身上——李逵這個貼身保鏢已經永遠失去了,要是再失去花榮的神箭,自己日後的安全誰來保障?
看到宋江這個仁義大哥兼地下妹夫企盼的目光,花榮的情緒很複雜,他恨不得把眼前這個黑胖子按進泥塗裏,暴打他一頓,但轉瞬後卻又悲上心頭,隻想揪著他大哭一場。
但花榮克製住了自己。他轉頭不看宋江的目光,隻把關心投注在妹子的身上。
宋江眼睛亮了。不久前花榮說過——“隻要我妹子願回清風寨家鄉,還怕妹夫不跟著來嗎?”——同理,隻要花美眉願回清風寨家鄉,還怕哥哥不跟著來嗎?
於是宋江往花美眉那邊跨上兩步,但他馬上又停住了——花美眉身邊那些婆娘,包括花榮的渾家崔氏,都用一種很熾烈的眼神盯著他。被一群並非偶像崇拜的女人這樣盯著,很嚇人的,在這堵無形的牆壁麵前,宋江望而卻步了。
但宋江真正的長處不在他的腿,而在他的舌。
“賢妹,你為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我非無目無情之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睡裏夢裏,也不得安寧——我負你一時,豈可負你一世?縱然萬人唾棄,但金風玉露一相逢,也勝卻人間無數!賢妹,今日我往青州去,你可還願與我同行嗎?”
——宋江這一番話,說得聲情並茂。反正這時想要臉也沒有了,索性發揮沒臉的優勢,隻消能打得動鐵石心腸,肉麻又如何?肉麻不成,接著下跪又如何?
花美眉目光呆滯,她已經走投無路了。留在梁山,永世不得做人;死嗎?剛才已經死過一回了,那種冰寒刺骨的無助感覺,現在還在心底針砭著自己,讓她這個弱女子對死亡這個龐然大物從此畏懼起來,再不敢再不欲越雷池一步,暗中更不由得歎息——果然是自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啊!
而就在這倉惶歧路的時候,宋江把他溫暖的救贖之手伸了過來——花美眉的眼睛亮了。
走了吧!走了吧!從此和自己所愛的人遠走高飛,尋個沒人的地方,再也不出來了!
現在的花美眉,在劇烈的刺激之下,腦子都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她搖搖晃晃地起身,踉踉蹌蹌地分開人群,一頭紮進了宋江的懷抱,就此沉沉睡去——心力交瘁的她似乎感覺,這裏比較安全一點兒。
宋江摟著她輕軟的身子,心中卻暗歎:“真是一個傻妮子啊!還是和從前一樣好騙!”
花美眉的兒子一直隨在舅母和母親身邊,見到母親投身到宋伯伯懷裏了,他也搖搖晃晃地跟了過來。宋江伸手摟住——這本來就是他的兒子,在秦明名下掛了兩年,今日也該完璧歸宋了。
旁觀眾人,麵麵相覷。按理說,在秦明沒寫休書之前,花美眉按律還是秦明的妻子,她就這麽眾目睽睽的公然跑進奸夫的懷裏,抓來浸豬籠都是輕的。可是……
唉!多少人異口同聲地歎一口氣。花美眉人好,花榮好人,苦主秦明現在住院去了,沒人出頭,自己何必枉做惡人?讓他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誘拐了花美眉後,宋江跪倒向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最後拜了三拜,向西門慶眾人一聲“告辭”,轉身就走,走得爭分奪秒。
是啊!不快不行,萬一神醫安道全治出一個生龍活虎的秦明來,那時冤有頭債有主,便是西門慶出麵,隻怕也按捺不下那一捧仇焰熊熊的霹靂烈火。而且,還有李逵這麽一個不確定因素,誰知道這黑廝會不會再爆發起來?所以宋江雖然抱了一個人,卻是健步如飛,一舉超越了他本人體能的極限。
花榮默不作聲地攜家隨在了宋江的隊伍之後。妹子是他的心頭之痛,這時做哥哥的怎能丟下她不管?
西門慶引著一批人把宋江送到了金沙灘邊,隻不過送行的氣氛已經變味了。本來是和氣融融的依依不舍,現在已經成了出殯、送瘟神那種陰鬱的氛圍。
臨渡時,才發現又出了麻煩。原來宋江本部有萬餘人馬,但現在突然少了一大半兒,很多運輸船在那裏祼著空空蕩蕩的肚子,不滿地在波浪裏蕩來蕩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當賊也是要臉的,今日之後,別人問起,你老大是誰?回答——三奇公子西門慶!別人聽了“哇”的一聲,那叫倍兒有麵子!如果別人問,你老大是誰?回答——及時雨宋江……別人聽了“哦”的一聲——那叫丟人!沒有尊嚴!
一大半兒宋江的部下偏聽偏信,馬上就撂挑子不在宋家幹了;剩下的人裏除了死忠,都在半信半疑之間搖擺——也不知道他們能搖擺多久。
啥也別說了,上船吧!自家幹出了這等毬撞臉的買賣,人馬少了那是正常,若是人馬多了——那肯定是打著正義旗號的凶手混進來鋤奸了。
西門慶冷眼目送著遠去的船影,心中一片平靜。他隻想把宋江禮送出梁山,沒想到其人自掘墳墓,最終一敗塗地,倒是意外中的意外了。處身一個時代,就要遵守一個時代的規則,在這個好漢貪色為人不齒的時代,宋江又想做好漢,又想抱美人,天下豈有這等好事?他可以騙眾人於一時,也可騙部分人於一世,但他不可能永世地騙過所有人!
一聲長歎:“回吧!”西門慶轉身就走,宋江已經再也翻不起甚麽大浪了,而新梁山還有很多事情等著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修正一下晁天王那條禁欲的命令,畢竟梁山不是和尚廟,幾萬光棍不能都享受方丈的待遇……
西門慶操心十萬人的生活問題時,宋江卻發現,要自己操心的人越來越少了。過了金沙灘後,每走一裏地,他的部下就少一分,走了幾天之後,零零落落隻剩四百餘人跟著自己了。
這四百餘人,都是當初清風山的老班底兒。他們未必是對宋江死忠,但想要回到清風山故鄉,倒是真的。
從一萬人到四百人,反差何其大也!看著眼前這一片淒涼,宋江心口一悶,趕緊摸索出一個小瓶子,猛吞心肺活氣散。王矮虎雖然就袖手在一邊,但此時宋江也顧不上斥責他的瀆職了。
吳用也是搭拉著個臉。本來自己計算得好好的,徑棄梁山,別取青州,以此敗壞西門慶聲譽,宋江借機取而代之。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誰能想到會有奇兵突出,一個最不顯眼的瞎婆子居然成了最後的攪局者?完了!宋江已經徹底的完了!他背負著盜兄弟之妻的名譽,想要東山再起,簡直就是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沒有了及時雨這潭活水,自己也該尋個好去處了。可是,哪裏有更加廣闊的大江大海,來容納自己這條鼇魚呢?吳用很嚴肅地想:“除非是……”
但他想不下去了,因為“嗖”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背後射了過來,正釘在一輛馬車的板壁上。
所有人都是一驚,霍然回頭,隻見遠處塵頭大起,一彪人馬正越追越近,為首十數遊騎,正彎弓搭箭,把挽留的殺意向著這邊射了過來。
“啊喲!”吳用的書童吳良小哥一聲驚呼,麻利地從馬背上溜下,一頭鑽進了一輛糧秣車廂裏去。這一來,隔了重重的米袋子,就是十萬枝箭落下,也傷不到他一分一毫了。
宋清麵如土色,顫聲道:“莫非,是西門四泉變了心,派人來追殺咱們嗎?”
宋江喝道:“豈有此理?西門四泉怎會是這等人?”這些天來他一路沉默寡言,隻是思前想後,後路雖然依舊是一片迷茫,但前事卻悟透了不少。此時雖然堅信這路人馬不是西門慶授意的,但心裏還是有些驚惶——“若是秦明那廝,今日必然要九死一生了!”
此時李逵不在身邊,唯一的倚仗就是小李廣花榮了。想到這裏,宋江竭盡丹田之力,大叫一聲:“保護家眷!”然後,向著花榮那邊看了過去。
卻見花榮手按點鋼槍,正眯起眼睛向著遠方塵頭定定而望,數息後淡淡地道:“不是山寨人馬,是官軍。”
王矮虎又驚又怒,大叫道:“反了!反了!甚麽時候,官府的阿貓阿狗也敢欺上門來了?”回想起不久前一騎就能縱橫府縣的光輝歲月,當真是恍如隔世。
花榮又道:“不是阿貓阿狗,旗號上麵明標,是濟州張叔夜。”
一聽到這個名字,宋江、吳用、王矮虎等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從丹田裏滾上冰寒來。
理由很簡單,在梁山時,西門慶天不怕,地不怕,隻是對這個張叔夜張太守忌憚十分。
西門慶決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連他都頭疼的張叔夜,必然有其厲害過人之處。可是,這位張叔夜自蒞任以來,一直謹小慎微,行事低調,兵鋒不出濟州一步,同梁山相安無事。沒想到,今日其兵一動,刀鋒就擱在了自家毫無防備的脖子上!
宋江一把拉住了吳用的手:“軍師!計將安出?”
天上零星的亂箭還在不斷地往下落,吳用隻恨身邊沒有盾牌陣保護,哪裏還顧得上醞釀神機妙算?於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公明哥哥小心,箭來了!”
還是有馬前的小嘍羅道:“幾位頭領,前邊路上不遠處就是一座橋,一個人把住了,一千一萬個人也過不來。咱們何不往那裏去?”
吳用歎道:“唉!沒學問的東西——那叫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著,急拉馬頭,當先而馳。
眾人趕了車隊急奔,馬車累贅跑不快,宋江當機立斷,喝道:“把那些財帛車子,丟一半兒在路上——切記把車廂都豁開了,讓錢財露了白。官軍貪財,見錢必亂,咱們正好從容退走!”
王矮虎聽著,真如割了他的心頭肉一般,大叫道:“公明哥哥,使不得!小弟願領孩兒們衝上一陣,殺他個落花流水!”
花榮沉聲道:“追來的盡是騎兵,約有千二三百人。塵整而不亂,顯然平日訓練有素。王英你想找死,便自去吧!卻莫要拖拉旁人!”
王矮虎一聽,轟去膽魄,再不敢自告奮勇,隻是加力鞭馬,往前方搶路。
花榮摘下弓箭,“嗖”的一聲,二百步外一遊騎的戰馬悲嘶一聲,蹄碗上已經中了一箭。馬上騎士身手矯健,一個騰身,人已安然落地,那人心疼戰馬,跳著腳兒衝著花榮這邊大罵。花榮充耳不聞,開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連射倒七匹遊騎,俱是馬蹄中箭,再不得展其駿足,追兵鋒頭頓挫。
趁著這個空兒,宋江等眾人催馬疾奔。車廂內,花美眉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問身邊的嫂子道:“為甚麽這麽顛簸?”
崔氏麵色鎮定,一邊摟緊了兩個兒子花逢春、花逢秋和一個外甥,一邊撫慰小姑子道:“沒甚麽!是咱們的車子上了山路,快到家啦!”
花美眉聽到“到家”二字,眼睛一亮,勉強笑了笑,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看著小姑子憔悴的睡臉,崔氏一陣心酸,終於落下淚來。三個孩子都是懵懂不識世事的童子,看著娘親舅母兩眼掛淚,渾不解何意——難道也是想糖吃而不得嗎?
這時,宋江眾人也行到橋邊,那橋左邊一塊石頭上勒著“袞州”,右邊一塊石頭上勒著“迷津橋”,橋下河水湍急,若不經此橋,追兵插翅難過。打了這麽幾年仗,都是知兵的人,看到如此地利,眾人略鬆一口氣。
可惜好景不長,接下來的一幕又讓眾人的心重新沉了下去。遠處追來的騎兵隊經過那幾輛被拋棄的財帛車子時,隻是略微一停,但隨後依然鼓風而來,行伍整齊,絲毫不亂。花榮讚道:“怪不得那張叔夜能令四泉哥哥如此見憚,果然是整軍有法,名下無虛!”
眼看追兵將到弓箭射程之內,花榮躍馬橫槍,攔於橋頭大叫道:“梁山小李廣花榮在此!哪個不要命的,敢上前吃我一箭?”
京東兩路,小李廣花榮威名遠震;濟州離梁山最近,其名更加如雷貫耳。方才先鋒斥候吃了大苦頭,七箭皆中馬蹄,戰馬踣而難起,追兵已經料到了捌玖分。此時再聽花榮親口報號,當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眾追兵一聲呼喝,撥馬急分左右,莫敢入其彀內。
花榮眼看敵軍陣上旗幡招展,陣勢變幻,從追擊陣型轉為防禦陣勢,竟是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心上也驚:“如此精兵,憑這裏四百餘人,如何能應付?”
耳聽身後嘈雜,王矮虎罵罵咧咧,原來是四百餘人中有人眼看家鄉在望,怎肯死戰?趁著人慌馬亂,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溜號。等孔明孔亮整隊時,早已溜了捌玖拾人了。
四百多人在了三百多人,士氣更低。這時對岸中軍陣上紅旗招展,已經捧出一員大將。此人五十歲左右年紀,一雙銳眼,寒光四射,身披輕甲,外罩紅袍,雖一派厚重征塵,不掩精悍輕剽本色。其人身後是三員小將,皆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人如虎,馬如龍,透出少年人特有的勃勃精神來。
花榮見了,心中早料到捌玖,於是大喝道:“梁山小李廣花榮在此!來將通名!”
一員小將躍馬而出,大叫道:“反賊聽真:吾等乃是濟州三太保——張隨雲、張伯奮、張仲熊,今日特護太守大人,前來捕賊!”這正是:
方才羞慚離水泊,卻又倉惶對強敵。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