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金蟬脫殼
宋江得了吳用之計,馬上把身邊所有的人都向後派了出去,讓他們拖了樹枝在土地上跑步,不一會兒,後方飛揚的塵頭更高了。
一邊撣著身上的黃土麵子,宋江一邊來到花榮身後,親自向張叔夜喊話,大意是張太守你看那塵頭揚的,我梁山又增兵了,太守你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我宋江是及時雨,有好生之德,不願意對清官刀劍相向,太守您還是趕緊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對宋江這種弱智的表現,張叔夜嗤之以鼻。
迷津橋不寬,隻容兩車並行,花榮臨時轉職做了車匪路霸,幾袋箭往馬身上一掛,沒人敢直攖其鋒。但是張叔夜不急,耗就耗,官鹽還怕私鹽嗎?這裏是通衢大道,來往的百業人等突然受阻,必然有不滿的人去官府首告,不法分子武裝擋道、對抗官軍的消息不久後就會傳到袞州府,官府必有動作,那時前後合圍,本太守包你們的餃子!
宋江見唬不倒張叔夜,沒奈何也隻得退了回去,跟吳用揀了個地方,坐下生起了火,一圈兒人邊烤火抱團取暖邊發愁。
天色終於黑了下來,兩邊各自紮營做飯。張叔夜將三個兒子排好了班,讓他們輪流盯著河對岸,無論如何,不能走了宋江。若其人有異動,說不得,也得全軍突擊,硬撼花榮!
好象聽到了張叔夜的心聲,宋江倒也老實,和吳用坐在火堆邊,一夜不離不棄,激勵著守在前線的花榮。
花榮其實是最困的。官軍不敢衝鋒,全仗著他的神箭震懾,別人休息,他不能休息,唯恐一個疏忽,被官軍隊裏的驍勇之輩飛撲過來纏上了,那可就大勢去矣。
終於,淒風涼露中,漫長的一夜熬過去了。張叔夜再到橋邊看時,卻見對麵除花榮外,宋江、吳用等賊人,一個個熬得垂頭喪氣,一蹶不振。張叔夜心頭暗喜:“賊子落魄,破之必矣!”
又熬了大半日,已過未時,花榮雖然人還有精神,但馬力已經不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兩日一夜,他的戰馬不但沒有添肥的夜草,而且連吃飯都是把草料口袋掛在馬耳朵上湊合,饑一口飽一口的,戰馬眼看就是掉膘的命。
張叔夜見花榮已將近山窮水盡,料到賊人必有動作。果然,就聽花榮呼哨一聲,他背後的小賊們一聲喝,扔下了手邊的東西,撒腿就跑。張叔夜猛然醒悟,大叫一聲:“不好!吾中計了!”
三個兒子聞言大驚,急忙向後回頭看時,卻沒甚麽列堅陣、豎槍林的伏兵塞於當路要津,遏了自家歸路;再向前看,對岸也沒甚麽千軍萬馬出沒的跡象,卻不知老爹中計之言何解?
卻見張叔夜指著對岸逃竄的宋江吳用道:“終日打雁,誰知被雁啗了眼!隻恨一時疏忽,卻中了毛賊的金蟬脫殼之計!”
他的三個兒子一聽之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宋江錦袍繡甲,吳用折扇綰巾,都是亂人中最顯眼的人物,吳用便鑽了這個空兒,昨日就命兩個小嘍羅暗中穿了自己跟宋江的衣服,在人前坐著,他們兩個早已有多遠跑多遠了。
宋江看似跟張叔夜說了半天蠢話,其實是在暗地裏叮囑花榮:“賢弟,若要家眷遠走高飛,必得賢弟在此釘住張叔夜,能多捱一刻,家眷就多一分安全!”
花榮為妻子和妹子計,舍了性命,據守橋頭一日一夜,本來人還是可以支撐下去的,可惜馬力已經不行了。張叔夜是見微知著的人,花榮一見他兩眼放光、躍躍欲試的樣子,就知道這位張濟州必有所動,這座橋是守不住的了,又何必讓背後的小弟們枉自送死?於是一身呼哨之下,眾小嘍羅馬上風緊扯呼。
看著對麵“宋江”和“吳用”那矯健快捷的逃命高腳,張家將都是猛然醒悟——原來被賊人擺了一道,真正的三腳貓宋江吳用早就跑了!
陣前被奸鬼戲弄,三位小將軍這一怒實是非同小可。張叔夜卻沉住了氣——宋江已經輕身走了一天,誰知道他跑哪裏去了?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花榮!你今日人困馬乏,便與本太守留下來吧!
花榮又在橋頭支撐了最後一會兒,等手下留下來斷後的小嘍羅都逃得沒了影子,這才大笑著衝張叔夜抱拳:“張濟州,晚輩告辭了!”說著,撥馬下了迷津橋就走。
張叔夜冷哼一聲,馬鞭一揮道:“轉鶴翼陣,追擊!務要擒下此人!”
一千馬軍有條不紊地過了迷津橋,張伯奮引一隊人馬左麵包抄,張仲熊引一隊人馬右路堵截,張隨雲伴著父親居中接應。官軍人馬都是養歇足了力氣的,過了迷津橋後的道路又是一片平野,花榮戰馬已是強弩之末,越跑越慢,終於捌玖裏地後,被官軍重重圍上了。
官軍雖多,但人人忌憚花榮弓箭了得,都在他弓箭射程之外徘徊;但同樣的,雖然官軍人人都忌憚花榮弓箭了得,卻沒一個人敢貪生怕死鬆懈陣勢,給花榮放一條走路。
三層大笠保護之下,張叔夜當前臨陣,大叫道:“花榮!如今你已是山窮水盡,便是肋生雙翅,也飛不出去!本太守念你人才難得,隻盼你臨陣回頭,棄暗投明,方才不負了你滿腔熱血,大好頭顱!”
花榮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聞言隻是微微一笑,手指一撚,羽箭扇子一般在手中撚開,大喝道:“請張濟州品鑒花榮連珠箭!”
話音未落,弓弦急響,如奏管弦,張叔夜身前人喊馬嘶,一堵堵人牆紛紛倒塌,雖有大笠遮護,卻宛如後朝的法製——形同虛設。
原來大笠擋住了人身,卻疏忽了馬蹄,花榮批亢搗虛,箭箭皆中在戰馬蹄寸之上,一匹匹戰馬接二連三地摔倒,刹時間張叔夜身前的盾陣層層崩潰。
張隨雲大叫一聲,急搶到父親身前保護,誰知座下馬一聲悲嘶,也是撲地倒了。眼看張叔夜暴露在花榮箭鋒之下,性命隻在花榮指動之間。
若是旁人,此時早已嚇得驚心破膽,但張叔夜少年從軍,在蘭州抗擊羌人,多少次生死鋒鏑,早已心硬如鐵,雖是花榮箭法通神,也動搖他不得。麵對神箭威脅,張叔夜隻是將盾牌一豎,大呼道:“弩!”
他麾下軍士訓練有素,聽主帥命令一動,幾百具特製的弩箭揚起,四麵八方對準了花榮。
直視著花榮箭鋒,張叔夜大聲道:“花榮!善泳者溺於水,善射者亡於箭——爾可記得前朝養由基否?若不歸降,必然後悔!”
花榮彎弓如滿月,直指張叔夜,凜然道:“張濟州如今性命,隻在花榮一念之間,何不各退一步,免得玉石俱焚?”
張叔夜斬釘截鐵地道:“大丈夫為國討賊,隻知馬革裹屍,不知各退一步!花榮,你一箭射來,未必能製我死命;我萬弩齊發,你卻躲哪裏去?曉事的,速速歸降,免得腥手汙腳!”
花榮眼神變幻,終於黯淡下來。突然間隻聽“嘣”的一聲,眾人一驚間,卻是花榮兩膀叫力,竟然將手中鐵胎弓拉得折了。
哈哈大笑間,花榮擲開斷弓,仰天長歎道:“四泉哥哥說得是——為國思賢,當求一木支大廈!如今國運艱難,花榮豈能為己一命,而損一賢臣?”
一長臂,已綽點鋼槍在手,倒轉槍頭,對準了心口。就聽花榮大叫道:“可恨今生緣淺福薄,有眼無珠!不得追隨於四泉哥哥麾下以成大事,恨甚!恨甚!”說著,雙手加力,就要一槍往心口戳下。
張叔夜卻早已將馬鞭一揮,喝道:“放!”就聽幾百響弩箭機括聲聯成一片——箭如雨下。
與此同時,梁山上轉出一支軍馬,直取袞州道上來,為首大將,正是三奇公子西門慶。
原來西門慶得報,震三山黃信把羽書送到了濟州府張叔夜幕府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張叔夜可以說是宋江宿命中的終結者,金聖歎水滸中又隱約地安排他做了梁山的掘墓人,對這位張長弓者,西門慶素來敬憚十分。
雖然平日和張叔夜相安無事,但西門慶知道這位張太守不是好惹的,因此派出不少密探斥候,打探濟州動向,知道張叔夜整軍講武,實有圖謀,非苟安之人也。今天探子來報,張叔夜兵馬出動,目標直指宋江。
黃信借刀殺人,把宋江賣到張叔夜手裏去,若隻有宋江、吳用、王矮虎一眾家夥,西門慶也懶得管了,大可幸災樂禍,看看熱鬧,但如今小李廣花榮卻摻在其中,不由得不叫人掛心。
花榮雖有一身本事,卻從不以技驕人,梁山眾兄弟都和他交好,聽到他有難了,一個個眼巴巴都把眼看著西門慶,甚至連始作俑者震三山黃信都反應過來後悔了。
西門慶當機立斷,心念一動,寫了一封書信後,點起一彪精騎,親自率領,左右大將呼延灼、呼延慶、韓滔、彭玘,縱馬直取袞州道路。
行到濟州和袞州交界處,正好迎頭撞上了張叔夜人馬。原來張叔夜解決了花榮的麻煩,卻麵臨一個難題——這宋江追是不追?
宋江已經逃跑了一日一夜,再追,就追進淩州或沂州地界去了,卻往哪邊追呢?何況,越界入袞州,已是違理,一為已甚,豈可再乎?
於是張叔夜長歎一聲,引兵收隊回濟州去,這一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雖然收獲也有,但幾車財帛,一個花榮,比起宋江來,總是差了一些兒。
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剛來到袞州濟州交界處,就看到了嚴陣以待的梁山兵馬,而且領兵的,還是名震天下的三奇公子西門慶。
西門慶當先出陣,也不廢話,直接就問:“張太守今番出獵,成果如何?”
張叔夜心道:“西門慶這廝到底沉不住氣,知道我做了他的殺人之刀,現在問我事情辦得如何了?若知道我沒替他辦成,卻不知他臉上表情又將如何精彩?”
當下實話實說:“雖無大得,亦有小獲。失了一薑(江),折得一花,也可聊以自安了。”
西門慶聽得一驚,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花榮居然折在張叔夜手裏了?當下厲聲喝道:“張太守,我敬你是國之良臣,所以一向不敢怠慢,但今日卻不得不得罪——你把我家花榮兄弟怎麽了?”
一看西門慶變了臉,張叔夜倒是頗出意料之外,心道:“西門慶這廝,過完河拆橋,念完經打和尚,是要借題發揮、殺人滅口嗎?世上哪兒有那麽容易的事?”
當下凜然道:“花榮已落入我手,如今正要擒入濟州,交由天子發落。”
聽到花榮性命還在,西門慶鬆了一口氣,曆史上就是張叔夜破宋江,“擒其副賊,江乃降”,難道這回花榮被擒,真應了上天之宿命?
放眼一掃,沒見花榮,也不見宋江,西門慶便問道:“花榮兄弟被擒,卻不知那義氣宋江何在?”
張叔夜鄙夷地“哼”了一聲:“宋江留花榮替他斷後,自己卻跑得無影無蹤——此人之義氣,卻也有限!”
西門慶“哦”了一聲,原來宋江居然在張叔夜手中逃過了一劫,真是難得啊!這算不算自己在這個世界大肆幫人逆天改命的豐碩成果?
不過眼前最緊要的,是把花榮的命從張叔夜手中逆過來才對,幸虧自己來時料到了可能有這一出,因此早有準備。
於是西門慶恭恭敬敬地向張叔夜一躬身:“張太守,花榮兄弟何在?可容我一見?”
張叔夜淡淡地道:“欲見何為?”
西門慶道:“兄弟情深,牽掛使然。”
張叔夜心道:“裝!還裝!梁山上先是有一個假仁假義的宋江,現在又出了個更勝一籌的西門慶!”
他心愛花榮才具,有心收服其人,豈肯在這裏送羊入虎口?當下冷著臉喝道:“我為朝廷太守,君為梁山反賊,道不同不相為謀,君雖有請,吾不受也!”
西門慶也不惱羞成怒,隻是淡淡地道:“張太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世事峰回路轉,或許今日你官我賊,明日就是你朋我友,時局如棋,萬象常新,太守何不明察?不過在此之前,花榮兄弟務必要親眼見見!”
張叔夜心道:“都說西門慶文武全才,能說會道,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唉!為何這般英才,都要上梁山造反呢?”
心中喟歎,口中卻冷笑道:“本太守不許你見,你又能如何?”
西門慶歎了口氣,說道:“君為朝廷太守,我為梁山反賊,名位不轄,能將太守如何?不過——小可來時,已經在濟州城下安排了一支人馬,計有兩萬餘人,城中內應,取四門易如反掌。若今日見不到花榮兄弟,說不得,打開了濟州城,孩兒們快活一番,留個爛攤子太守自己向朝廷折辯去吧!”
張叔夜一聽,倒抽一口涼氣。西門慶用兵如神,屢勝官軍,雖然前些日子新敗在梁中書手裏,但張叔夜冷眼旁觀,其中頗有值得玩味之處,隻是沒有證據而已。
如今西門慶隻帶一支輕騎來攔截自己,如果說他沒有後著,張叔夜自己都不相信。如果西門慶真的在濟州城下埋伏人馬,如今城裏無重將坐鎮,臨亂時人心惶惶,隻怕是一鼓即下,那時可就糟了。
張叔夜變色道:“西門慶!我敬你屢行惠民之政,非那類殘民之賊可比,因此心底常高看你一眼!今日何以喪心病狂,竟以滿城百姓要挾本太守?!”
西門慶又恭恭敬敬地躬身道:“為了兄弟,偶爾做做壞事也說不得了。小可承諾——隻要花榮無事,濟州城便穩如泰山。”說著,目光灼灼地盯著張叔夜。
張叔夜當機立斷,大聲道:“抬花榮!”手下立即行出兩匹駿馬,馬中間拉著軟兜,兜裏一張軟床,花榮蒼白著臉躺在床裏,昏迷不醒。
西門慶一見之下翻了臉:“張叔夜!你敢傷我家花榮兄弟?”一聲號令,兩下裏頓時劍拔弩張。
花榮陣前要自殺,情急之下,張叔夜喝令放箭。他軍中的弩箭,都是特製的,箭頭並不銳利,厲害處全在其上塗的麻藥。張叔夜知道梁山多猛將,因此專門準備了這一等捉將的利器。今日花榮有幸首開紀錄,成了張叔夜的第一個靶子。
張伯奮張仲熊弟兄二人心感花榮箭下留情之恩,二人不約而同,兩箭都射在花榮手腕上——這是花榮身上最重的傷了——花榮手上失力,再握不住長槍,跟著身上皮糙肉厚處接連中箭,跟著麻藥發作,再據不住馬鞽鞍,“噗嗵”一聲,摔落於馬下。
見這大蟲倒了,張叔夜急忙派軍中醫官上前救護。後來不追宋江,搭起繩床,攜花榮回行。
這番曲折,西門慶哪裏知曉?眼見花榮全身包裹,形容狼狽,西門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從了事環上拽下虎頭槍,這才要當先衝陣!這正是:
金蟬義淺脫空殼,主將情深批逆鱗。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