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宇文黃中
吳用問平風想借什麽東西?平風把“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吳用的折迭扇上麵,說道:“小弟這身過年的衣服,隻少了這麽一柄扇子來搭配,若無用哥哥能借小弟一用的話……”
看著想貪小便宜的平風,吳用肚裏啞然失笑——唉!這清風山務農出來的土鱉,也就這麽點兒順東西的能耐了!這折迭扇自己有兩櫃子,送他一柄又何妨?
於是,優越感油然而生的吳用正色道:“此扇雖是我珍物,須臾不可離,但既是平風兄弟開口,小兄我便忍痛割愛,送了給平風兄弟吧!兄弟你看,此扇分三十六股,股股分開,皆不成器,但聚攏於一處時,便是一煽風之精品——此正如你我兄弟一般,但得同心協力,何事不可成就?隻盼平風兄弟接了此扇,從此一心為山寨效力,功莫大焉!”
平風心道:“我擦!隻是誑他一柄破扇子,也要受他半天的說教!”但表麵上還得恭恭敬敬的,朝聖一樣上前,把凝聚著重大意義的折迭扇雙手接過,同時字短情長地道:“小弟敢不從命?!”
宋江吳用感受到了平風的真誠,盡皆點頭微笑。
於是平風搖了扇子,在宋江吳用戲謔的目光歡送下,施施然下了清風山,來到山下清風鎮時,卻是過寨而不入。
隨行的小嘍羅奇道:“六寨主怎的不與五寨主前往會合?”原來五寨主王矮虎憋了一晚上,已經上足了弦,天還沒亮就衝進清風寨尋快活去了,也不知這時候還記不記得買糧的重任?
與王矮虎相比,平風卻要盡責多了,隻聽他正色道:“這清風鎮上雖有牛馬市,但畜力多羸弱,都是四方挑剩下的。公明哥哥和無用哥哥將後勤交付於我,我豈能辜負了他二人的信任?因此寧願辛苦些,往青州首府益都城走一回,定要買些健壯的好牲口回來!”
一見隨行的幾個嘍羅都苦起了臉,平風便很善解人意地道:“你們一個個五大三粗,滿臉凶氣,若隨我去了益都城,隻怕引人注目,不如就在這裏會合了王寨主,順便消遣消遣,我自去益都幹事。”說著,每個嘍羅懷裏都塞了一串錢。
這一下,嘍羅兵們喜出望外,能在清風鎮上享福,誰願意跑益都遠路嗑風?於是在嘍羅們的歡送聲中,平風匹馬往青州益都城去了。嘍羅們則喜氣洋洋地尋王矮虎去,王頭領想必正被困在胭脂陣中,俺們忠心耿耿,有難同當來了!
清風山離益都也不遠,騎馬半天即到。平風入了城,卻不去牛馬市,隻三文錢討副紙筆,寫了張拜帖,徑來青州知府門上投遞。
知府衙門前的門丁上下眼打量了平風一個來回,便把臉往天上一抬,冷笑道:“我家老爺是朝廷命官,一天也不知要見多少人,理多少事——你這廝衣帽也不整齊,禮物也不齊備,就敢來求見?識眼色的,趁早自己走開去,免得馱水棍子辛苦!”
平風麵不改色,這回連書帖帶一個門包兒遞了上去,和聲道:“本不敢來打擾知府大人,不過小生與知府大人乃是通家之好,今日大人榮任青州,若不來相見,顯得失了禮數。因此辛苦大哥,這些散銅錢,買雙鞋穿吧!”
門丁一聽這麵前的窮酸竟然和知府大人是通家之好,又有了買鞋的散銅錢,一時倒肅然得有些起敬了。袖好了銅錢後,馬上賠笑道:“原來大爺竟然跟我家老爺是世交?哎喲!小人該死!怠慢了您老人家!您佇望,小的這就替您跑腿兒去!”打躬作揖完畢,踩著風火輪就去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門丁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地出來了,二話不說,先劈頭將食指向平風鼻子尖兒上一戳,怒道:“好你個不知從哪裏來的遊手!活該送去吃牢飯的騙棍!你吞了熊心,吃了豹膽,敢來知府大人門上弄鬼……”
話未說完,又一包下火的散銅錢遞了上來,門丁身不由己地接了,腆起的胸膛便不由得屈下,百煉鋼的聲調也化作了繞指柔的委委屈屈:“……公子你何必拿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開心?沒事跑來認甚麽通家之好——這知府大人的門楣,豈是那麽好高攀的?卻害得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被老爺訓了一番不說,若因此丟了飯碗,卻要往哪裏說理去?”說畢,水汪汪的綠豆眼瞟著平風,意有所待。
平風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馬上再一包掃愁的散銅錢遞了過去,問道:“大人說什麽了嗎?”
門丁這才從袖中掏出平風的那張拜帖來,自居了天字號的大功:“若不是俺拚著在老爺麵前替你美言了幾句,老爺又見你的字寫得好,府裏的護衛早就出來,八股繩把你捆進州牢裏去了!老爺雖不認你這世交,但卻也動了興致,在你這帖子上很是寫了些字兒——也就是公子你,若是一般人,我還不給他!”
平風笑道:“多謝多謝!”展開原拜帖看時,卻見上麵多了一行墨跡淋漓的行草,卻寫道:“持寒素書帖,見州郡父母,豎子何敢通兄弟?”
門丁目不轉睛地盯著平風的臉,準備鑒賞其人一臉笑容慢慢變得尷尬,變得沮喪,最終垂頭喪氣,铩羽而歸。對他這種人來說,這已經成了無聊的看門生涯中一項難得的娛樂——可是今天,他失望了。
隻見平風僅是眉鋒一挑,如亮雙刀出鞘,接著將那張拜帖按在牆上,在知府大人的批文下奮筆疾書:“繼聖賢知識,鑒表裏山河,平人亦可對王侯!”
門丁在旁邊看得分明,“噝”的一聲,先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個門丁雖然有些貪小便宜,但卻也是識文斷字,見過世麵的。他的主人宇文黃中,字叔通,別號龍溪居士,是四川成都廣都人,在大觀三年(一一零九年)以進士及第,從小官做起,所在皆有清正之名與文采之名。
宇文黃中這人,正直不苟,當官雖久,家無餘財,當然也沒錢向上走動送禮,這輩子積資曆升到縣官,已經算是到頭了。他自己也知道,朝中內有權閹,外有奸相,懸秤升官,指方補價,自己不去親近那些小人,今生今世,是萬萬沒有升官的機會了,以自己的行事風格,能把縣官做到致仕退休,就是官場上的奇跡。
誰知道,他想像中的奇跡沒有發生,卻發生了另一項奇跡——蔡太師親點,提拔宇文黃中為青州知府,即日上任!嗬!這下可讓宇文黃中丈二的知府摸不著頭腦了。
原來,自西門慶與梁中書青州城下一場鏖兵,青州就成了令貪官們談而色變的虎口深淵。
你想當知府?好!一百萬貫拿來。錢入庫後,指著地圖,鄧州知府願意幹嗎?鄧州?離我老家遠了點兒,能不能換個近點兒的?想近?有!再加十萬貫,給你換江州怎麽樣?哎呀!江州雖好,但那裏到處是水,土地少,想強拆都找不著地方,出不了政績呀!您看能不能再調整調整?沒問題!我們收了錢就得辦事,保證質量三包,信譽至上——你看胡州怎麽樣?離你家鄉近,地麵又大,你可著勁兒隨便拆了蓋、蓋了拆,政績大大的有——隻要你再加二十萬貫!唉!胡州雖好,但這名字不吉利呀!胡州胡州,這不是胡謅嗎?您再受累,幫我選個吉利的地名兒。
這時候,掌秤的也暗怒了——你還挑個沒完了?於是就皮笑肉不笑地指著一處地方——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看來隻好這裏了!青州怎麽樣?現在正趕上優惠,隻收你八十萬貫,你板上釘釘就是朝廷的知府大人了!
青州?倒貼錢也不去!!!那裏有梁山好漢,這些人連太師爺的大舅子都砍了,我要是去了,那不是壽星佬兒上吊,嫌命長了嗎?寧可不當貪官,也不去青州!!!
從去年年底開始,這樣的對話進行了無數次,青州知府一直滯銷,折不了現,眼看年終獎受影響之下要泡湯,經手這事的大宋公務員死的心都有,說起來恨不得一口水平吞了梁山!
可青州知府總不能永遠空著,於是蔡太師下令——把那些平日不長眼睛的家夥給我呈報上來!於是幾張黑名單遞上,太師爺信筆一揮,劃上誰誰倒黴,宇文黃中就這樣很榮幸地成為了新的青州知府。
宇文黃中才到任,還沒等他考察地方風土,黎庶生息,很多人的拜帖就來了。梁山占據青州時,這些人都很神奇地消失了,理由倒是很充足——有的說是因為爹媽早產,一定要回去幫忙;有的說家裏房子著火,要趕著回去救火……現在青州有新知府了,爹媽早產的經過四個月的搶救,終於順產了;家裏著火的經過四個月的消防,也終於杜絕了二次火災的隱患,讓人不得不歎惜——住著比阿房宮還大的房子,防火工作就是不容易啊!
每天忙著應付這些強烈要求繼續為國效力的孤臣孽子們,宇文黃中煩透了,就在他最煩的時候,門丁把平風的拜帖送上去了——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宇文黃中一看,送帖人平風,沒聽說過!這個沒聽說過的家夥竟然敢妄稱與自己是通家之好,簡直是無恥到了極點!
宇文黃中把平風與那些熱愛祖國的家夥們一勺燴了。不過他仔細一看,這個叫平風的家夥,字寫得還真不錯。當時大宋官場風氣,從皇帝到小吏,都講究書法,宇文黃中也不例外。於是知府大人壓了壓火氣,揮筆題了句斥責之言,一個字算一耳光,這就叫上士殺人用筆端,通身都顯高級知識分子的作派。
門丁把那張已經成為檄文的拜帖還給平風的時候,抱著的是看笑話的心態。但看著平風把那紙檄文改成了對聯之後,他的臉色變了。
平風收起筆墨,將第四包買路的散銅錢連著那幅對聯一起給門丁遞了上去:“哥哥受累,再擔待小生跑一趟吧!大人的上聯,小生已經對出來了,豈可不稟?”
門丁接過了拜帖兼檄文兼對聯,卻推開了銅錢,又向著平風深施一禮:“平先生見諒!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先生。請先生稍等,小人這就去替先生通稟!”說著,駕了筋鬥雲去了。
過不多時,就聽知府衙門內一陣喧嘩,然後一群人跟頭把勢地跑出來,滿嘴亂嚷道:“平先生在哪裏?”見了平風後,都一個個恭恭敬敬躬身施禮,然後逼著手立在兩廂,捧出門中一個老頭兒來。
老頭兒在前,門丁隨侍在後,到平風麵前行禮:“宇文府老管家,奉主人之命,恭迎平先生!”
平風心笑道:“這宇文知府,真把我這個山賊當貴客迎接了!”當下含笑點頭,隨老管家進府。
過得三重門,遙見客廳前站了一人,輕袍緩帶,作文士打扮,見平風進來了,降階而迎。平風急忙上前深揖為禮,同時心上對這位宇文知府生了三分好感——這位知府大人如此打扮,分明是意欲以文會友,而非徒以官威來壓人。如此襟懷,確屬風雅名士。
宇文黃中若是沒見那副對聯先見平風這身打扮,必然以為他是個過氣的酸丁;但見識了平風的大才後,便覺得這位平先生古怪的衣著上麵,籠罩著一重神秘的光環。當下絲毫不敢怠慢,請平風入廳。
二人揖讓著進入客廳,分賓主落座。宇文黃中拱手問道:“若非平先生展露逸才,今日幾失一高賢,屆時悔之何及?此真叔通之大幸也!卻不知平先生有言與仆乃通家之好,該做何解?”
平風便抬手指了府衙客廳笑道:“青州前任知府慕容彥達,其宗有雙楠居士,三品中書,皆與我夷維平家為通家之好;大人繼任青州,居於慕容舊宅,豈不也成了我平家的通家之好?因此推而知之。”
宇文黃中聽了平風之言,顧不上追究其言中強詞奪理之處,先起身驚道:“夷維平家?莫不是春秋齊國賢相平仲之後乎?”
平風急忙起身道:“正是寒宗。”
宇文黃中想到方才平風“雙楠居士,三品中書”之辯,此時再不覺其人強詞奪理,反倒敬服他機智多謀,於是長歎道:“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
平風正色道:“叔通兄之言差矣!吾不及吾祖,固可明矣,君豈可自詡齊景公副貳?慎言慎言,惴惴小心,如臨於穀!”
宇文黃中一聽之下,大驚失色,然後向平風正禮參拜道:“謹受教!”平風肅然還禮。
禮畢,二人相視一笑,攜手歸座,已是傾蓋如故。
原來,僅僅在數語對答中,二人便已各自展露出不凡的學識。宇文黃中言語間更有考較平風之意,但平風連消帶打,不但一展機辯,更占了宇文黃中的上風。
宇文黃中先問,我和你平先生素不相識,雖然你平先生有大才,也不該冒充是我的通家之好啊?
平風則機辯——或者說是詭辯——我平家與雙楠居士還有三品中書是通家之好,所以和青州前知府慕容彥達也算通家之好,你是慕容彥達的後任,前官都是後官的眼,所以,說我平家和你宇文黃中是通家之好,不也是很恰當的嗎?
至於雙楠居士和三品中書,前者指的是名士慕容暉,他曾與蘇軾有過交往,嗜酒而喜歡吟詩,因家中植有兩株楠木,被人稱為雙楠居士;後者指的是宋初太原人慕容延釗,字化龍,他與宋太祖趙匡胤關係很好。趙匡胤黃袍加身後,命他以重兵鎮守北方,後任殿前都檢點、同中書門下三品(宰相)。建隆年間出任湖南道行營前軍都部署,平定湖南周保權、荊南高繼衝等人的叛亂,加檢討太尉,是一代名臣。
這就象三國時李膺見孔融一樣,也是說兩家屬通家之好。孔融問為什麽?李膺說您的先祖孔子曾經向我的先祖老子問過禮,您說咱們算不算通家之好?
宇文黃中聽到平風乃名門之後,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不以平風為詭辯,而要佩服他機智多謀了。於是他就以晏子春秋裏一個故事來試探平風——你說你是晏子的後人?我就拿你先祖的事跡來做試金石,倒要看看你知不知道,是真是假!
故事是這樣的——齊景公背上長了一個毒瘡,高子和國子來探視,景公問道:“瘡熱嗎?”高子說:“熱。”景公問:“熱到什麽程度?”高子說:“象一團火。”景公:“是什麽顏色?”高子:“象沒成熟的李子。”景公:“有多大?”高子:“象豆子。”景公:“爛的地方象什麽?”高子:“象破鞋底子。”
高子國子走後,晏子來探視。景公亦問道:“瘡熱嗎?”晏子說:“熱。”景公問:“熱到什麽程度?”晏子說:“象太陽。”景公:“是什麽顏色?”晏子:“象深青色的玉。”景公:“有多大?”晏子:“象一塊圓形的玉。”景公:“爛的地方象什麽?”晏子:“象上麵用刀削尖了的玉。”
晏子走後,齊景公遂長歎道:“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是啊!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平風當然知道祖宗的經典,他於不動聲色之間馬上反擊:“我肯定比不上我的先祖,但你一個大宋的知府,怎麽可以自比一國之君齊景公呢?”最後還加上了一句《詩經·小雅·小旻》中的“惴惴小心,如臨於穀”。
這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宇文黃中可擋不住啦!隻得向平風正禮參拜:“謹受教!”
至此,不管平風是不是正宗的晏子後人,他都以自己過硬的學識折服了宇文黃中。
這就是文士之間的遊戲,於一字一句處見功力。那些穿越後剽竊兩句詩詞或者大放王八之氣的小盆友可以消停了,你真敢這麽幹,人家笑眯眯地玩你,你空自做了小醜,還自鳴得意——那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屄嗎?有分教:
美酒飲進須知己,佳句吟哦當會人。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