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遜位
本以為馬人望會替自己推卸責任,沒想到這老頭兒卻開口就讓自己遜位——這巨大的落差讓耶律延禧一時未能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就聽旁邊有人叫了起來:“馬大人,你瘋了不成?身為臣下,說的是甚麽話?”
耶律延禧按捺一下因過於震驚而震蕩不已的心跳,伸手阻止了老臣們的呶呶不休,問道:“馬老卿家,你此言何意呀?”
雖然語氣平靜,但不知不覺間,“馬老愛卿”已經悄悄變成“馬老卿家”了。
馬人望沉聲道:“老臣之言,為大遼江山社稷計,也為陛下榮辱安危謀!”
耶律延禧心裏說,哦!你個老不死的讓我皇帝不當去當傀儡模樣的太上皇,居然還有理了?把甚麽江山社稷榮辱安危搬出來聳動我!寡人固然寧為獵手不為皇帝,但我要遜位,也要心甘情願地遜位,豈容臣子逼迫?好!今天就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聽聽你這老不死的都能白話出些甚麽東西來,若無忠君愛朕之心,隻是叵測之意作祟,寡人叫你全家戴孝!”
心裏發著狠,言語中卻加倍溫和:“馬卿家,你是寡人的心腹老臣,見識必然是高的,有甚麽道理盡管說來指教寡人,莫要遮掩。”
馬人望恭應了一聲“是”,然後侃侃而言。
“陛下中了金國完顏宗用的奸計,與南朝棄好成仇,弄得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完顏女直禍亂於北,中華聯邦交惡於難,雖西門慶明有聯盟之心,但暗地裏有何算計,卻是險惡莫測!陛下與大遼,此刻正好比引火燒身身披烈焰,尚高座於柴薪之上,欲不得焚身,不亦難乎?”
旁邊四老對望一眼,耶律大悲奴便代表眾人道:“馬大人,陛下雖然身處不利,你我做臣下的,當為陛下分憂解難才是,怎的說起遜位的話來了?”
耶律延禧在旁邊聽著,心中卻道:“你們四個老家夥隻會屍位素餐,哪裏能排憂解難?指望你們?寡人屍骨都得先寒了!”
果然,就聽馬人望一口反問:“既然四公有為陛下分憂之心,卻不知可計將安出,有何妙策?”
此言一出,四個老頭子頓時都成了霜掛的茄子、雨淋的蛤蟆,白著眼睛萎頓在那裏再不能多言了。
馬人望歎道:“非是四位大人無謀,實是目下時局太過艱難,雖有張良之謀,諸葛之智,亦無能善其後也!欲轉危為安,非兵行險著、出奇製勝不可!”
耶律延禧冷然道:“於是,馬卿就想到了讓寡人遜位?”還有一句咆哮被他咽回了肚子裏——“這算是甚麽喪心短命的主意?!”
卻聽馬人望道:“陛下少說了兩字——臣之言,是暫時遜位!”
耶律延禧玩味道:“暫時?”
迎著他的目光,馬人望點頭:“不錯!正是暫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而改,善莫大焉!陛下心悔受了金國挑撥,弄得北國南朝間生靈塗炭,因此深深自責,於是盟前遜位,以為贖罪——陛下一國之主如此自貶,他中華聯邦便是再有嫌隙之心,亦要窮寇勿追了吧?”
耶律延禧聽了心中一動,緩緩點頭道:“馬老愛卿之言,卻也有幾分道理。”
馬人望又道:“陛下既然遜位,那接下來的和約自然用不著陛下操心了,自有新帝登基,一肩挑起。陛下與南朝西門慶交往間以兄弟相稱,因此中華聯邦若有甚麽手段使出來,卻是百無禁忌;現在換了晚輩上台,西門慶再想施展狡計,他是天星轉世,盛名之人,也未必好意思吧?”
旁邊耶律大悲奴又覓到了插口的機會:“馬大人休怪我說——這兩國間事務仔細排起來,講究個六親不認!豈是甚麽長輩晚輩所能推搪得開的?馬大人之言,未免幼稚!殆矣!殆矣啊!”
馬人望悠然笑道:“咱們自然是萬事盼好,難道還盼壞不成?不過即使南朝西門慶心硬如鐵,還是安排下了各種苛刻的同盟條件,此時簽約的,也不是陛下,而是新王,後世便是有甚麽口舌是非,也牽扯不到陛下身上!”
耶律延禧聽到這裏,不由得大喜起來,喝彩道:“妙極!妙極!南朝西門慶便是安排下了甚麽詭譎之局,想要借著簽約之機搞臭寡人,有馬老愛卿這一計擋在頭裏,卻也沒那麽容易!”
馬人望接著道:“若中華聯邦氣量寬宏,陛下遜位後,再不與我遼國計較,那自然一切都好,隻待千頭萬緒一過,再由新皇自陳才疏學淺,難以治國,請陛下重新複位,亦是水到渠成之理;若那南朝不依不饒,定要遷怒於我大遼,那新皇這一紙和約簽得必然喪權辱國,待今日風頭火勢過去,海闊天空之時,你我臣子們細算起來——這樣的幼主,豈是老成謀國之君?因此少不得再來請陛下複位,不亦合情合理乎?”
耶律延禧聽了這旱澇保收的主意,隻笑得合不攏嘴,一時間見牙不見眼,百忙中挑起了兩個大拇指,讚歎道:“馬老愛卿之計——高!實在是高!”
旁邊又有耶律大悲奴鍥而不舍地來敗興:“若那新皇貪戀權勢,不還政於陛下,豈不是弄巧成拙了嗎?”
馬人望憤然道:“是何言也?陛下教子以義方,自晉王以下,諸王皆賢孝,安有貪戀權勢,不守人倫之理?”
耶律延禧也挺起胸膛道:“寡人的兒子,寡人還不知道嗎?朕讓他們做什麽,他們萬無忤逆之理!耶律卿你啊,實在是太過於杞人憂天了!”
聽陛下如此敲磚釘腳,耶律大悲奴等人也隻能無奈地對望了幾眼,謝罪道:“臣管窺蠡測,智謀不及於陛下萬一,伏請陛下恕罪。”如此回合下來,方才奉承得耶律延禧歡喜。
耶律延禧咂吮著馬人望這暫時遜位之計,真是越嚼越有筋道,不由得大笑道:“馬老愛卿,這遜位所托付之人,你腹中可有個稿兒了?”
馬人望這回謙退道:“這是陛下的家事,老臣卻不敢妄言。”
耶律延禧心下更喜,但還是堅持道:“一計不煩二主,馬老愛卿又何必推辭?”
盡管如此,馬人望還是堅決不表態,隻請耶律延禧自己做主。
耶律延禧春風滿麵之下,便雨露均施起來,問耶律大悲奴等四老臣道:“若依卿等之見,這傳位之人,該當為誰?”
若是在此事上裝聾作啞,也隻不過是步了馬人望的後塵,倒顯得自家這幾個老頭兒比不上姓馬的,隻能以他的馬首是瞻了——五老同殿稱臣,豈肯後人?於是耶律大悲奴等人拿定了主意,不但要在遜位這件事上奉承天祚皇帝的上意,還要順水推舟,討未來接班人的歡心。
這四個老頭兒平時關起門來過他們的安閑日月,跟諸王都沒什麽親密的交接,以為避嫌自保之道。但朝中眾口渙渙,聾子也知道耶律延禧最寵愛元妃蕭貴哥,因此蕭貴哥所生的秦王耶律定也跟著水漲船高,這大遼的國祚,將來必然是要傳給耶律定的了,此時不來討好,更待何時?
因此一聽耶律延禧問起,耶律大悲奴便上趕著湊趣兒道:“依老臣之淺見,此重責大任非秦王殿下不可!”
其他幾個老頭兒紛紛隨聲附和:“耶律公之言,正合吾等之意!”
馬人望聽了,在一旁不則一聲兒,肚子裏卻是一陣微微冷笑。
卻聽耶律延禧道:“寡人六子之中,卿等何以獨重秦王?”
耶律大悲奴道:“皆因秦王有英主之像,明君之材,萬歲教養得好啊!今日陛下既要暫時遜位,雖是權宜之計,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還是當選秦王為是,隻有早日定下了名份,日後秦王才能克紹箕裘,不負陛下所望。”
“哦”了一聲,耶律延禧慢慢地道:“卿等也知今日是權宜之計,繼位之人,少不得要背個大大的汙點——若秦王真如你們所說的那樣,是英主之像,明君之材,過早捧他上位,豈不是讓美玉蒙塵嗎?”
耶律大悲奴等人心下“哎唷”一聲,暗暗叫苦——隻顧與馬老頭爭寵,卻一不小心將馬屁拍到馬腳上了!但現在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不能往回收,隻好強辭巧辯了。因此耶律大悲奴絞盡腦汁地道:“陛下,常言說的好,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今日讓秦王受些挫折,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來日秦王身登大寶,有了今日這一跌,方能曉得為君的三昧啊!”
“哼”了一聲,耶律延禧拂袖道:“罷了!寡人終不能令吾愛子受此委屈!秦王之議,再也休提!”
四個老頭子對望一眼,心裏暗暗叫苦。
其實,耶律延禧心裏想得更深了一層——秦王耶律定背後有皇後蕭奪裏懶、元妃蕭貴哥撐腰,若讓他接了大位,萬一弄假成真,最後收不回來皇權,那可真叫做耍脫了!因此無論如何,這一回的暫時遜位,不能傳給秦王!
秦王不成,那麽就傳給……
略一思索,天祚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這正是:
皇位龍虎交替日,帝苑風雲反覆間。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