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回 這輩子最坦然的時候
東武能說她什麽?
作為當初那幫老戰友中嘴巴最壞,雖相比而言跟她關係最近,卻也是到處敗壞她名聲最多的一位,將離不用想就知道,東武那話,一定說的非常“動聽”。
贏思絲緊緊扣著她的肩膀,口水一滴不落的噴在了她的臉上“他說你早些年雖然也很不正經,但好歹還算有個邊,如今也不知是因為年齡大了臉皮厚了,還是地府那種地方待久了,竟然連凡人和鬼魂都不放過了!”
東武好樣的。
將離抿唇一笑,下回再聚首,她可得好好“感謝感謝”他這份褒獎。
“所以你師父覺得我配不上你師兄?”
“對啊,除了這個,還有就是他說你太危險了,動不動就殺神放火。”
將離不置可否,早些年是暴躁了些,但近幾萬年來不知多麽和平友善,都記不清有多久沒放火燒神仙了。
贏思絲哀歎一聲,在將離背上狠拍了兩下,鬆開手去摸酒。
將離伸出兩指在她眉心探了探,見那酒氣雖已灌滿靈台,卻還沒有觸及仙根,便放下心來。
“就算你師父不希望我和你師兄在一起,也不該給他找個凡人婚配吧?怎麽著,他還打算讓你師兄日後將這凡人點化了迎回仙界不成?”
“不不不,你不了解我師兄。我跟你說,他這個神仙腦筋,簡直比老頭兒還有病。”贏思絲伸出根手指搖了搖。
仰起頭,又是一大口酒後才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我師兄其實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迷戀你的麽?”
將離就安靜托腮聽她說書。
“從我記事起!”贏思絲單手往桌麵上一拍。
“你知道有多恐怖嗎?他宮中不管是哪個房間,都掛了一幅你的畫像,就臨摹的那幅存在《萬界尊神譜》裏的,寫意到連臉都看不清楚的!我數過了,九九八十一張!再加上老頭說他不會帶女娃,所以我從小是在師兄宮裏長大的,你不知道我從小看著那些畫做了多少回的噩夢!”
“……”
不是,她理解一個小娃娃日日對著一張看不清臉的畫像,大概是不會太喜歡的,但也不至於做噩夢吧?這《萬界尊神譜》是給她畫成什麽樣了?
贏思絲三兩下就喝空了一壇“倒不是因為難看做的噩夢,是那畫裏的東西太恐怖。”
畫裏的東西…畫裏除了她還能有什麽東西?
“還有好多好多神仙啊,都沒有臉,然後你身上的火啊,總之那股氣息就很恐怖。”
恐怖?
將離回憶了一下,子玉不是說她那副畫看上去特別有威嚴,特別符合他心目中對於帝君的想象嗎?怎麽到了她這兒變成恐怖了?
贏思絲低頭在儲物戒裏一陣翻騰,而後唰的一聲抽出幅畫來“你看,就是這張,特別恐怖!”
將離抬眉朝那紙麵上望了一眼。也隻需要一眼。
她知道那幅畫哪裏恐怖了。
不是那好多好多的神仙,不是他們沒有臉,也不是她身上的火。還真就是她。
或者說她的眼神吧。
贏思絲將畫塞到她手中後,便又撲過去喝起酒來,而將離手裏捏著那幅被子玉當做神跡般,仰望了兩萬多年的畫,卻是喉嚨裏一陣陣的發緊。
發緊。窒息。過去了十二萬年再看到依舊會喘不過氣來的窒息。
將離不知道收錄這本《萬界尊神譜》的是誰,但他選的這幅畫的確好,的確是選在了她一生中殺氣最重,氣勢最強的那一刻,符合後世所有神仙對一位遠古尊神的幻想。
那一定是個旁觀了那段黑暗紀元尾聲的人,或神。
因為她當真自那畫中一幕後,此生十二萬載,活到今日,再沒有過那般殺氣深重的時刻。
再後來的,倒也不是未曾再動手殺戮過,隻是那之後的殺戮,伴隨在身的再不會是一位遠古尊神無上的威勢。
那是什麽呢?
將離忽然發現她似乎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
那日她攜著無上威勢和千軍萬馬,殺到一界眾魔奉為聖殿的萬荒宮時。
看到那個自萬荒宮中安靜走出來的人時,看到那人的那張臉時。
看到小師叔當場便棄了他的玄黃碑時,看到造化麵無表情的把劍對準小師叔時。
以及在那樣的決戰場合,身為仙界領袖,彼時被尊為神主的小師叔,麵對著與他並肩作戰過的一切眾生,轉過身和那個自萬荒宮裏走出來的人離開時。
她是什麽心情來著?
不是絕望,不是崩潰,更不是傷心難過,是心如死灰後的坦然吧。
不,也不是。
心如死灰後的坦然,那是自小師叔離去後三日,他再獨自回到昆吾山時。那是她笑著迎接他,然後揮手斬斷自己修行路的那日,那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那麽那個時候,她究竟是什麽心情?
她真是想不明白了。罷了,想不明白就按範無救所說,是後悔吧。
十二萬年前,那場黑暗紀元的尾聲,她自萬荒宮外回到陰間的那一日。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將這件事情告訴範無救,明明那個時候,陰間所有追隨她的鬼王裏,和她關係最冷淡疏遠的就是範無救。
但她一回來,看到他,還是告訴他。
她說“無救,我們地府,以後和木族,和造化,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範無救說好。
她說你不問問為什麽嗎?
範無救說他可以猜到。
她點了一下頭。
然後他又說“這件事,你可以後悔一段時間,但不要後悔太久,這種情緒放在心裏太久,不是什麽好事。”
她又點了一下頭,然後便一動不動了三日。
三日後,昆吾山,她和眾神一同看到林夕歸來,獨自歸來。
眾神歡欣若狂啊。黑暗紀元結束了。
神主親口說的,黑暗紀元結束了,神的時代到來。
那才是她這輩子最坦然的時候了。
她還記得,那時候的東武,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都不會皺一皺眉頭的東武,高興的滿眼熱淚,撲過來擁她在懷。
他說“阿離,黑暗紀元終於結束了!以後再也不會有戰爭了!今夜的慶功宴我們…”
她很軟弱沒有力氣的靠在他肩上,打斷他的話,她說“東武,今夜的慶功宴我不去了。”
“為什麽?”
“沒臉去。”
大概就是從那裏開始,和東武,和西陵,和靈虛,和當初所有一起上戰場流血流淚的人分道揚鑣的吧。
從那回憶裏掙脫出來,將離抬手拂過贏思絲微亂的長發,指尖精純的靈力一點一點為她煉去酒氣,腦海裏是揮之不去的最後一個畫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