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此話一出,便是觀雲赤霞他們都不禁愣了一下,雲母也聽出師父是有要替單陽師兄了結仇怨的意思,立刻擔心地想上前去拽師父的袖子道:「師父……」
白及聽到聲音回頭,見他的弟子們都滿臉擔心之色,連單陽都一臉不知所措,便對他們略一頷首,說:「不必擔憂,我自有分寸。」
略微一頓,他又抬手摸了摸離他最近,看起來又不想走的雲母的頭,輕聲安撫道:「去吧。」
雲母依舊不大願意走,但架不住觀雲師兄一邊扛著還要掙扎的單陽師兄一邊也說交給師父,最後三步一回頭還是走了。等所有弟子走空,主屋中頓時分外安靜,只剩下兩個人一站一趴,白及定了定神,看向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張連生。
被這視線一掃,張連生頓時渾身發冷,但眼珠子卻還在亂轉。見眼前的仙君是單陽的師父,只怕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他索性也不藏了,直接冷哼一聲道:「這位仙君,你真要殺我?」
白及看著他,不答。
張連生心中慌張,面上卻是不顯,故作鎮定地眯了眯眼,笑著說:「我知道神仙不可無故殺凡人,哪怕是如我這般罪大惡極的凡人……若是殺了,便是平白給自己增添孽障,有礙心性氣息,嚴重的,需要下凡渡劫才能消除孽果也是未必。我不過一條凡人的賤命算不得什麼,可仙君的心性修為卻是大事。我知道你愛徒心切,可是仙君這樣做,可是值得?」
白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停頓了片刻,卻是緩緩收了手中的長劍,平靜地道:「我本就無意殺你。」
聽到這句話,張連生頓時一喜,然而還不等他開心完,卻見那神情清冷的白衣道人蹲下身,抬手在他額頭上輕輕一點。張連生頓時感到一陣寒氣侵體,他哪裡知道這仙人在他腦袋上施的是什麼法術,剎那間慌亂不已,面色煞白。
「這、這是什麼!」
張連生瘋狂地想要去抓腦袋上的東西,然而法術早已入體,哪裡還能抓得出來。
白及卻是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解釋的意思。
他的確是不準備殺他,眼前此人既是將死之人,又有何殺他的必要。只是,不殺他,不意味著不能讓他死。
單陽所希望的,不過是讓這個人嘗他親人所嘗之苦、受他親人所受之痛,讓他為他過去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痛不欲生。這種事,不需要動手殺人也能做到。
可張連生不知道自己不會死,他只當是眼前這仙人嘴上說一套手中做一套,改了主意還是要殺他,他在額頭上抓了半天,發現無果,甚至也越來越不清,索性放棄,他盯著白及看了一會兒,忽然快意地冷笑道:「你以為這樣他會感謝你嗎!你以為付出便會有人感謝你嗎!你看自古子女都受父母恩待寵愛地長大,可是結果呢!長大的子女便要嘲笑含辛茹苦將他們養大變得老態龍鐘的父母,笑他們迂腐愚昧,怨他們不是高官豪富,這世間人仙靈妖哪個不是冷情自私?若是不為自己謀利,如何在這世間生存!我不過是看透這一點罷了!血脈相連的子女尚且不孝的多,兄弟尚可為蠅頭小利相殘,更何況師徒哉!你看我一身才華,可知我也曾……無妨,死便死吧,反正爛命一條,況且死之痛如何比得上被信任之人遺忘背叛拋棄之痛,你且看百年之後——你且看百年之後——」
張連生神情猙獰,意識已近癲狂。
只是聽著他的話,白及卻吃痛地皺起了眉頭,忍不住閉上眼睛寧心靜氣,抬手捏了捏脹疼的鼻樑。他之前便到了突破的時期,時不時的頭痛尚未痊癒,不知怎麼的,剛剛張連生撕心裂肺的話竟又讓他腦海中有畫面閃過。
他強行讓自己平心靜氣,目光淡然地看著張連生搖了搖頭,說:「我並未殺你。不過是給了你十個夢,還有一線良知。」
凡人做夢,猶如仙人歷劫。他將單陽與其家人所歷之事投入張連生的腦海之中,讓他以他們的身份親歷單陽一家所受之痛。至於那一線良知……則是白及看張連生之前雖有慌張懊惱之色,卻全無悔過之意,才放入他腦海中的。
張連生聽了這些話,先是呆若木雞,他先前提起死都還不曾表現得十分害怕,此時聽到白及放入他腦海中的還有一線良知,卻突然露出極度驚恐恐懼之色,拚命地想要他放進去的東西拿出來。然而他抵抗不住睡意,終於還是睡了過去,然後幾乎是立刻在夢中色變、慘叫、咆哮、滿地翻滾。仙人給的夢做得很快,張連生不過須臾便醒了過來,在夢裡死了九次,還剩下單陽生不如死僥倖存活那一次,他醒來后外表已經不像個活人,只不停地慘叫、哭泣、以頭碰地,不停地拿指甲摳自己的胸口,摳得鮮血淋淋。
白及不再管他,只沉默地走到屋子四角,按照張連生之前的布置將單陽一腳踹破的陣勢封好,以此暫時阻止妖獸入侵,然後退出了屋子,關上門,一切恢復原狀,讓張連生正常地迎來他被分屍的命數。
但在合上門時,白及動作一頓,腦內不由地回想起張連生誤以為自己將死之前的話,他雖不大在意這些話,卻總覺得話中的想法讓他隱隱有些熟悉,因此轉身不免遲鈍了些,以至於剛一回身,就有個纖細的身影撲進他懷裡時略微被嚇了一跳。
「師父!」
雲母在外面已經等了許久,好久沒有見師父出來,又聽到屋內有撕心裂肺的慘叫,實在不免擔心。好不容易等到白及,見他衣服沒有血色,身上也沒有血味,她才終於安了心,馬上高興地過去迎,結果速度沒控制好,一頭撞在白及胸口。
白及一愣,不知為何心中一松,抬手扶住了她,讓她在一旁站穩。雲母卻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後退了一步。
赤霞在旁邊笑道:「雲兒之前一直在門口等,怕師父你真的要殺人呢。現在大概是太開心了。」
話是這麼說,其實見白及身上沒有血氣,赤霞自己也鬆了口氣。
白及環視了周圍一圈,有些不解地看向赤霞。
赤霞笑了笑,當即回答道:「四師弟聽到屋裡傳來慘叫聲之後,捏了好久的拳頭,然後突然褪力就睡過去了。觀雲看他今天折騰得不輕,先把四師弟送回客店休息去了……對了!」
赤霞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然後從懷中掏出瓶子,放出一個被打得皺巴巴的奇獸,拎起來給白及看,顯擺似的道:「師父你看我剛才找到了什麼!」
大概是被赤霞拎得很不舒服,她手中的那個怪物發出虛弱的「汪汪」聲,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再仔細看這個怪物的虎身牛尾,可不正是彘?不過大小和之前差得太多,乍一看簡直跟個橘色條紋貓似的。
「它八成也是被那張連生的味道吸引到這裡來的。」赤霞分析道,「不過已經沒了靈智,修為也毀掉大半,變得比成妖獸之前還糟。我找了半天都沒有從他身上搜到令妖牌。」
白及一頓,知道彘身上的令妖牌八成是被其他更強大的妖物搶走了,嘆了口氣,對赤霞點了點頭:「你做得不錯。」
「嘿嘿。」
赤霞難得被誇獎,居然有幾分羞澀,她又抓了抓頭髮,不知該如何回應。
因為觀雲率先帶著單陽回去,白及他們便成了師徒三人往客店的方向走。雲母和赤霞一左一右地跟著師父走。
雲母雖是走著,可注意力卻還是在師父身上,她走了好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擔心地拉了拉師父的袖子,抬頭問道:「師父,你……真的沒關係吧?」
白及步伐稍緩了幾分,低頭看到雲母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擔憂,便摸了摸她的頭,頓了頓,回答:「無妨……我並未傷他。屋內的慘叫聲,不過是因為……我還了他良知。」
聽到師父說他沒有傷人,自然也沒有造殺孽,雲母心中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她長長地出了口氣。
不過,聽師父說他只是將良知給了那個張連生,對方就叫得那麼慘,雲母心裡又覺得奇怪。
其實仔細想想,應該沒有什麼人會一出生就沒有一絲良心吧?難道說,剛剛那個地主,其實是知道有了良知就會痛苦,為了保護自己,才逐漸全部捨棄掉了?
雲母不解地歪了歪頭,卻想不出什麼頭緒,最後只好作罷,繼續跟著往客店走,心裡也有幾分擔心忽然暈過去的單陽師兄。
……
不過,待單陽再度醒來,已是兩日後的黃昏。
「你總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讓你赤霞師姐往你頭上澆水了。」
見師弟蘇醒,觀雲一邊打趣,一邊笑著就往他嘴裡塞了一勺吃的。他和赤霞可以辟穀,這個四師弟尚未練成仙身卻是還不行,雖是肯定比一般凡人耐餓些,但兩天不吃不喝肯定還是會虛弱,好在他醒著還算及時。
單陽剛醒腦袋還懵著,嘴裡莫名其妙就被塞了什麼東西,他也分不清楚是啥,只感覺是流食,胡亂就咽了下去。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圍,有些分辨不出時辰和位置,皺著眉頭回憶了一會兒,待記憶漸漸清晰起來,頭腦也變清楚了,忙抓住觀雲的肩膀,急切地問道:「師父呢?師父可有事?」
他還記得自己聽到了張六的慘叫聲,師父替他報了仇,也替他承了因果。說著,單陽便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有些畏懼聽到答案。
觀雲不動聲色地躲開了單陽的爪子,又往他嘴裡塞了一勺子,道:「放心吧,師父不像你這麼笨,他沒事。不過等回了旭照宮,你可要好好向師父道謝才是……」
「是。」
單陽面露赧色。
此次蘇醒,他忽然覺得身體輕了許多。為家人復仇對他來說,既是執念,也是責任,張六的事了解,於他便是卸下一大半的責任,看著這麼一個黃昏的房間,也覺得好像比往日要來得明亮。
「對了。」觀雲忽然想到什麼,道,「你也要記得好好謝謝小師妹。若不是她看到你跑開就一路追過去,後來又用海螺聯絡我和赤霞,還給師父指路,我們怕是沒法阻止你鑄成大錯。」
單陽一愣,腦內漸漸明晰,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他回過頭時,小師妹替他射出的那一箭。毫無疑問,當時是她救了他。
單陽抿了抿唇,心中只覺得有些陌生的異樣感,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答應道:「是。」
見他答應,觀雲笑了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說:「那走吧!」
「……嗯?」
單陽顯然沒反應過來。
觀雲興奮地指了指窗外道:「今日好像是人間的什麼特別的日子,外面的河裡有放燈。我和赤霞估摸著你今天能醒,白天就去租了三條船,正好大家一起出去散散心,走吧!」
聽到師兄說得話,單陽不自覺地怔了一瞬,轉頭朝窗外看去。他們所住的客店恰巧在河邊,只見斜斜夕陽里,街上亮起了燈火,晚霞照耀江河之中,已有星星點點的蓮燈自上游順水而下。
上一次見到這般情景,早已不記得是什麼時候。
單陽忽然恍惚起來,只覺得往事種種,恍然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