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雲母其實通常都有克制自己不要想起那個吻的事,被少年時的師父表白是一回事,可吻又是另一回事了。她雖是狐狸,卻也知道這個舉動中暗含的親密和曖昧,一旦想起,瞬間便不由自主地覺得臉上臊得厲害。
其實由於是夜晚,事情發生得突然,白及又蒙了她的眼,她回憶起來亦覺得朦朧,卻獨獨記得唇上冰涼如露水、柔軟如花瓣的觸感,還有睜開眼后看見的那雙在星光下灼灼的眼眸。
她此前……還沒有過……
雲母越想頭上越熱,甚至連腦袋都不大清楚起來。若是狐狸,只怕渾身的毛都要緊張得一根根炸開來了,哪怕她拚命在腦海中強調「師父不記得幻境中的事」,頭腦上的高溫依舊難以消去。偏在這時,只聽白及頓了頓,輕聲道:「……雲兒。」
白及的聲音清冷如人,只這一聲便讓雲母胸口一麻。明明平日里師父其實也是這麼喊她的,可她剛剛正想著令人羞窘之事,莫名地便覺得這個稱呼親昵肉麻得厲害,讓她不知該作何反應。雲母臉上又紅了幾分,只能再次結結巴巴地稱是。
「……你心境尚佳,而修為不足。」
這時,白及在短暫地停頓后便繼續往下說,眉眼淡淡,似是並無特別的情緒。
「自桂陽縣歸來之後,我便未曾再教過你實戰之術……如此,是我疏忽。你若繼續已如此升尾,只怕雷劫便在幾年之內,還是早日準備為好。先前教你用弓,不過是讓你學習將法術依附於武器,如今既然該正式學習……雲兒,你可有心儀的武器?」
聽白及問起這個,雲母反倒是愣了。赤霞和觀雲師兄大約是早就學過了這些,且他們生來就是神獸,不必渡雷劫,因此也不太重戰法,所以除了在凡間時,雲母都沒怎麼見他們好好練過扇子。單陽師兄倒是天天都會練劍,師父也教過他,可師兄有家仇在身,氣息難免銳利些……總之,雲母並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先前她在凡間已經見過,赤霞師姐和觀雲師兄用得都是扇子,師父最常用劍,但他也說過事物萬變不離其宗,仙人動武重術而不重器,想來便是她選了別的武器師父也能教。單陽師兄倒是同師父一般用劍,他平時劍不離身,聽觀雲師兄說,單陽便是睡覺,都是要將劍擦得乾乾淨淨後放在身邊的,顯然是十分喜愛。
「……你沒有什麼想法嗎?」
白及見雲母一臉若有所思卻又沒有回答,聽了一會兒,便問道。
想了想,白及便又提議:「你……可要隨為師用劍?」
聽到這個提議,雲母稍稍一頓。老實說,若是非要她現在選,她也是傾向於在師門中有人用的劍和扇子中選的。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忍不住猶豫起來,總覺得哪裡還差了幾分……想了想,她問:「師父,我能看看有哪些武器嗎?」
「可。」
白及雖有些意外雲母會這麼問,但還是略一點頭,從地板上起身,對她說:「……隨我來。」
雲母連忙站起,跟著師父離開了道場。
白及帶她去的地方是旭照宮的倉庫,雖說是放雜物和平時用不著的東西的地方,可是因為平時有童子打掃,所以依然稱得上乾淨。白及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其中一個庫房,讓雲母看裡面的東西,然而雲母才剛湊過去看了一眼,就愣了。
師父平日里一切從簡,一襲白衣一柄劍,差不多就是出門的全部東西。正因如此,她雖知道旭照宮裡應當還有存放其他武器的地方,卻萬萬沒有想到東西會這麼全。
從常見的刀劍到不常見的峨眉刺,居然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不少雲母看形態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武器,還是成套的。
白及的目光閃了閃,淡淡道:「……大多是舊物。」
師父明明沒有解釋很多,可雲母卻莫名地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並非是這些是他的舊物,而是朔清神君原來的東西……因白及是朔清的轉世,他雖在飛升后並未留下記憶,可這些認了主的東西卻還是到了他手上。如果是那位朔清神君,倒的確有可能會搜羅這麼些武器。
雲母的視線在庫房中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角落裡一架積了灰的琴上,童子大約是粗心沒有清理到這裡。她稍稍一愣,走過去抹了抹琴上的灰,回頭問道:「師父,這個也能作武器嗎?」
白及一頓,點頭:「可以,以靈氣入音便是。」
說完,他沉默片刻,又補充道:「……就是有點吵。」
聽了白及的話,雲母又猶豫了一小會兒,也不知怎麼的,她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下定決心地說:「那……我想要這個。」
白及見她做了決定,倒是沒說什麼,走過去幫她抱起了琴,便道:「……回庭院吧。」
道場多是講道和學習心法口訣之處,若是要練習戰鬥用得法術,自然要到比較開闊的地方去,單陽師兄平日里就是在離道場不遠的庭院中練劍。只是雲母原本是想自己抱琴的,見白及一聲不吭地已經抱著她挑的琴走了,連「好」都來不及說一聲,趕忙拔腿追上去。只是雲母一急,就又忘了自己人形走得不快,腳步跟不上速度,還沒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前傾,她有些驚慌地呼了一聲,白及聽到聲音匆忙回頭,正要去扶她,卻見雲母急中生智,已經中途變回了原型,掉在地上滾了幾圈。
狐狸的柔軟程度到底是比人好,雲母滾得腦袋都暈了,卻還是好端端地站起來,抖了抖毛,就朝白及「嗷嗚」地叫了一聲,擺了擺尾巴。
白及看著地上的白毛狐狸怔了怔,心裡也不知是什麼心情。他嘆了口氣,用法術將琴收起,還是抬手將雲母從地上抱起來。從幻境出來后,他本已經盡量避免主動與她有太過親近的接觸,此時卻還是破了功。
雲母在師父懷中卻是熟練地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子團好,她無意識地蹭了蹭師父的衣襟,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檀香味。不知怎麼的,她心裡卻又想起了在幻境中去看星星那一晚,她差點在山路上摔倒,師父轉頭扶她那一次……胸口忽然就溫暖起來,總覺得師父永遠會如此護她似的。
雲母就這樣被一路抱到了庭院,這一天下午,旭照宮裡便斷斷續續地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來。
……
雲母原本只是有點莫名其妙地選了放在角落裡的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這個,可是彈了一下午,居然當真有些喜歡了起來,彈得也高興。音律本就是能讓人心生愉快的東西,縱然她彈得調子稚嫩得很,雲母彈得額頭上都冒了汗,可還是不氣不惱的。待下了課回到房間里,她雖是變了狐狸,卻依舊蹦蹦跳跳地圍著她的新琴打轉,尾巴搖得都能飛起來了。
赤霞看她高興,心情不覺也好了許多,笑著道:「你以前學過琴?」
「誒?」
雲母一隻爪子還放在琴弦上,一愣,眨巴著眼睛回頭,尾巴卻沒停住還搖得飛快。
「庭院里的聲音道場能聽見。」
赤霞解釋道,同時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這才往下說:「我是聽不懂這種,是觀雲說的。他說你雖是新手,但意外地像是有些熟悉,不是第一次彈。」
雲母「啊」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在玄明神君竹林里聽玄明神君彈過許多次琴的事,儘管沒有學過,但多少看過他彈的手型;對指法和音律雖是不了解,卻並非從未接觸。
雲母抖了抖耳朵,忽然恍然大悟,難怪在武器庫里看到琴會覺得有些在意,原是因為如此。
她老實地搖了搖頭,正要好好解釋情況。卻見赤霞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說起來,琴因為風雅的關係,在神仙中選它做武器的人不少,不過聽說彈得最好的……還是前些年被罰下凡間的那個玄明神君呢。」
雲母一頓,話到嘴邊都忘了,說出口了就變成如此道:「玄明神君原來是用琴作武器的嗎?」
她還以為只單純是情趣愛好的呢。
赤霞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道:「誰知道,見過玄明神君的就沒幾個人,說不定是以訛傳訛罷了。玄明神君本就不是以戰力見長的神仙……不過,他彈得一手好琴應該是真的。」
兩人漫無目的地聊了幾句,雲母便又圍著她的琴搖尾巴。儘管說是師父的舊物,可畢竟是仙品,且有些琴本就講究年代,它一點都沒有舊的樣子不說,反倒很有味道。雲母剛剛學琴正是新鮮的時候,歡喜得恨不得在琴弦上打滾。
赤霞原本看她玩覺得有趣,看著看著卻忽然又「咦」了一聲。
「說來,前兩天觀雲聽附近的鳥說,青丘的少主正到處尋一隻白狐狸。先前在北樞真人道觀的時候,我們也和那個小少主撞過一面,他找得不會是你吧?」
赤霞摸著下巴問,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
他們只不過是對方擦肩而過而已,又沒偷對方的東西,他找雲母做什麼?再說那隻小九尾狐雖說是青丘少主的可能性挺高,但也未必真是。
這麼一想,赤霞便將此事隨手擱在一邊不再提了。雲母注意力本來就不在赤霞說得話上,見赤霞沒有說下去,便也沒有在意,高高興興地踮著腳拿爪子扒拉著琴弦,一邊搖尾巴,一邊聽它發出悶悶的叮咣聲。
……
因為拿了新的武器,雲母一連開心了半個月,連帶著數日里庭院都是叮叮噹噹的,興奮得很。不過,她平日里歡脫地跳來跳去,琴聲也活潑,等到了師父面前,整隻狐卻又緊張到老實了。一轉眼又是數日,到了白及給雲母授課的日子,這次他們又是在道場講了半日道便將陣地轉移到庭院,雲母規規矩矩地在鋪得墊子上坐好,因白及就坐在她身側而分外忐忑不安。
同講道不同,既然是教用法術,師徒間總免不了肢體接觸。白及每每一動,雲母便感到自己胸口的心臟亂跳一分。然而他卻並未碰她,只是微微湊近輕聲給她指弦,雲母有些慌張,但依然趕忙點頭,重新彈過。
只可惜越急便越難彈好,雲母連著幾個音注入靈力的方向都不對,有幾下入了音的靈氣都快打到她自己了,還是白及抬手護了她才沒有受傷。雲母羞愧地紅了臉,只覺得自己白練半個月,居然還是在師父面前丟了臉。
白及皺了皺眉頭,遲疑片刻,終於還是猶豫地輕握她的手,重新教她用力。
雲母一慌,手不自覺地顫了下,可還是竭力讓自己靜下心順著師父力道去碰琴弦。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兩人的手上,師父的手能將她的手整個握住,手指修長而有力,大約是因為握劍,雲母能感到他手指掌心都有薄薄的繭。
不知為何心更慌了,雲母使勁讓自己靜神去注意琴弦,卻總有幾分分散。
白及其實亦是心亂,第一次覺得有些掌握不好距離的分寸。他一低頭就能看見身邊的徒弟柔順的烏髮、泛紅的臉頰和明亮的眼睛,止水被攪亂便再難平復,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盪開,竟是無法止息。他唯有閉了閉眼,沉聲道:「……我不算善琴。以琴音為銳器,既有力,也應有律……我的琴音,你可是不適應?」
雲母平日里在庭院里練琴,他的院落雖然聽不到琴聲,但待白及回過神,已經數次跑出來聽過。她儘管依然談不上熟練,可卻不至於像今日這般失誤,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他的原因。
白及知曉自己只是單純將琴當做武器,琴音難免鋒利冷銳了些,許是能制敵,但要說意境,卻比不得那些真正善琴的人。
雲母聞言,連忙搖了搖頭。只是她又哪裡好意思說出自己太過在意師父這樣的心思?且師父又不知道幻境的事,即使她不羞於開口,說了反倒會更奇怪。
於是雲母只得悶著頭繼續彈,她慌得其他都想不了了,彈得反倒好了些。
白及見狀,便沉默地不再說什麼,只是閉著眼睛聽音,想待她有失誤再指點。
兩人不知不覺便彈了一個下午。即使雲母如今已經有六尾,如此消耗靈氣仍是件吃力的事,白及看她已微微喘氣,便宣布停了課。雲母聽到下課,終於長舒一口氣,坐在琴前疲憊地擦了擦汗。
「……你自己可能回去?」
白及見她如此,稍稍一頓,還是問道。
雲母一愣,抬頭與師父的目光一對,又慌亂地移開視線,可不知怎麼的竟有些期待地問道:「師父你送我回去嗎?」
「……我可以去叫你師姐。」
「噢。」
雲母失落地摸了摸垂在胸口的頭髮,一邊慶幸自己先前壓制了語氣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一邊又對白及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事,我自己能回去。」
說著,她自己收起了琴,開始整理東西。白及頓了頓,還是有些擔心,準備往道場去,不過他的身影落在雲母眼中,變成了要離去。
雲母的眼眸不自覺地垂了垂,想到再見許是又要半個月,便覺得情緒低落。她抬頭望著師父的背影,又想張口再說幾句,可是還未等她開口,身後便傳來一陣急促的「嗒嗒嗒」的腳步聲。
不只是雲母下意識地回過頭,白及聽到聲音,亦是步伐一頓,又轉過身來。
從旭照宮門口方向急匆匆跑來的是守門的石童子,他大約是跑得急了,小臉通紅,滿頭是汗。沒想到未到道場就在庭院里看到他們,他先是一愣,接著忙道:「師父!小師姐!有客人來了!」
「客人?」
白及蹙眉。守門童子雖是童子相貌,可行事一向還算穩重,他今日如此慌張,倒是不太尋常。
白及頓了頓,問道:「是何人?」
「是青丘的人!」童子說,「是青丘來的……一大群狐狸!」
白及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聲「帶路」,接著便往旭照宮門口走。雲母回過神來,探著頭張望,一方面她拿不準自己需不需要跟去,一方面她也的確累了懶得動,可心裡又好奇,所以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及一頓,回頭見她拉長了脖子,略一遲疑,還是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道:「你先休息。」
得了師父的話,雲母乖乖地被摸了兩下,下意識地想從喉嚨里發出咕嚕聲,但還是忍住了。
白及安撫完雲母,便擰著眉頭由童子引路到了旭照宮門口,只見旭照宮外果然是站了不少客人。其中有人有狐,但那些外貌是人的每個人額頭上都系了一根紅繩,一看便知是青丘的人,他們不少人手中都捧著像是禮盒的東西,而那些跟來的狐狸各個都端莊得很,每隻狐狸臉上都笑眯眯的。
不知為何,放在往常他不會討厭毛茸茸的狐狸,可今天,白及卻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這些青丘的狐狸們一聽到有人來,便一齊看了過來。而為首的男子亦跟著回了頭,他是個外表俊秀有禮的青年,額上同樣系著紅繩。見白及出現,他笑了笑,立刻迎了上來,恭敬地拱手道:「在下青丘狐四,奉少主之命,見過白及仙君。」
頓了頓,他的笑容又加深了幾分,禮貌且不失穩重,然後緩緩地說明來意道:
「——今日,青丘此番拜訪,是來求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