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單陽彈琴之處,離皇帝寢宮不遠,但也不近。整座長安城皆是帝王宮城,先前有位皇帝喜好高台樓閣,彼時還是盛世,國庫充盈,他除了擴建宮殿,便是在城內建了不少可眺望遠景的高台。平日里文人墨客皆可登台遠望,還常會有詩會茶會,也算是附庸風雅之地。單陽既是早有準備,自然挑了這些高台中最高、最顯眼的一處,設下了琴,算準了時辰便彈了起來,又皆著術法之風,便傳入了新帝耳中。


  即使謀划許久,當真實行起來,單陽仍是頗為緊張。他曉得自己並非真善琴音,也不曉得這等琴聲到底能不能引來天子,只能竭力而為,故彈得比往常還要拚命些,不久背上額間就冒出了汗珠,彈到著力之處,更不可謂不激動,雲母在一旁聽著,都覺得單陽師兄如果以琴為武器,殺傷力肯定比她強,畢竟以師兄的修為再配上這琴音,整個長安城的人可能都已經死了。


  倒不是彈得差,只是本就不是上陣殺敵的曲子,沒必要這麼用力。雲母聽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道:「師兄,要不還是我來吧?等下皇帝來了,我再換給你。」


  單陽搖了搖頭,面色極為認真,說:「……不必,既是我之事,便該由我來做。況且你雖能代我一時,但總不能一直代我,等下若是新帝來了,說不定會露餡。還是由我自己彈吧。」


  「可是師兄……」


  雲母臉上十分焦急,可又不知該怎麼開口說才好,終究還是委婉地開口勸道:「其實你沒必要彈得這麼凶的,跟平時一樣便好了。」


  「……噢。」


  聞言,單陽當即臉上微微一紅,手中的曲音便亂了一瞬。他自然曉得雲母今天特意跟過來是因為擔心他,只是難免心亂就跟著亂了陣腳。不過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這些日子練琴時他也並非第一次在著急時用力過猛了,故調整起來也熟練,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他便放鬆了脊背,琴音也順了起來。


  順是順了,只是到底能否成功,兩人心裡其實都沒有底,都很緊張。正因如此,當高台底下真有一駕車輦停下時,雲母不由興奮地不停拍單陽肩膀,拍得他險些琴調都亂了。


  然而拍了好幾下,雲母才反應過來,向師兄道了歉,然後看向那車卻是一愣,道:「不過……這個好像不是天子的御輦……」


  「別急著下結論。」


  單陽亦是振奮,若是不必彈琴,他必是要握緊拳頭。然而此時他勢必要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依舊維持著專心的模樣彈琴,只用眼角的餘光觀察高台下的情況。他和雲母有位置優勢,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雖不是御輦,卻也的確不是一般人家能夠用得了華美車駕,更不要說剛剛停下之時,周圍那些隨從已經極為熟練地驅散了周圍的百姓,無論哪一樣,倒是都能看得出車中之人地位不凡,只可惜隔著簾帳看不清楚。直到隨從將車內之人扶出,看清那遠遠見過許多次的身形,單陽才總算鬆了口氣,道:「是他。」


  頓了頓,單陽猶豫地看向雲母,交代道:「小師妹,等下我就不便同你說話了,你……」


  「我明白!」


  雲母連忙點頭。她今日其實也是隱匿了身形出來的,不過哪怕知道其他人看不見她,她還是十分主動地自己跑到了角落的帘子後面躲著,免得等下萬一被其他人撞到了。


  在徹底躲起來之前,雲母還是架不住好奇,偷偷朝外面瞧了一眼,然而卻只見那傳說中的凡人天子被層層疊疊地護衛圍著,還有兩個侍女小心翼翼地舉著東西替他遮陽也防止旁人看清他的相貌,雲母又是從上往下看,自然什麼都沒看清楚。


  待雲母躲好,單陽深吸了一口氣,待新帝和一眾人走上高台來,他倒也沒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非常自然地主動站起來走過去行禮,不卑不亢地道:「見過陛下。」


  儘管他們先前只在近處見過一面,但單陽已經曉得如今的少帝是個隨和的青年,大約是沒什麼實權,也就沒什麼架子。果不其然,對方對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便道:「免禮。」


  兩人見禮之間,新帝的隨從們已經將高台重新擺好,替新帝鋪好了座位,宮女拉起了帷幔,設了阻隔,甚至還有人扛了屏風上來,擱在兩人之間。高台上因沒人說話,一時間滿是調整擺設的吭砰聲,單陽順從地低著頭,玄明則自然地坐好了,待一切落定,高台中又歸於安靜。


  高台上的空間其實頗大,露台裡面還有隔間。雲母原先是躲在一處隔間的簾帳后的,然而玄明這麼大張旗鼓地一擺,不僅隔開了他和單陽,還將雲母也硬生生地與師兄隔開了,她倒是能隔著好幾層薄薄的簾帳看到玄明的身影,但因為還有屏風,以及宮女舉著的羽扇擋著,任她拉長了脖子,也只能瞧見對方衣擺上精細的花紋、他本人挺拔的背脊和一點點尖尖的下巴。


  這人帝看起來很年輕,好像長得挺俊秀的,他嘴角好像彎著……是心情不錯嗎?

  雲母一愣,心不在焉地想著。


  然而正如她端詳著玄明一般,玄明也正端詳著行禮後端正地跪坐在他跟前、膝上還放著琴的單陽。同時他越是打量,嘴角的笑容也就越僵硬,手中的扇子不自覺地就在膝蓋上輕輕地敲了敲,問道:「你……是前幾日被程公舉薦的……」


  「單陽。」


  見玄明說著說著就想不起來,單陽索性主動低著頭接上:「臣名為單陽。」


  「……是了。」玄明眯了眯眼,笑道,「單陽。」


  說著,他的扇子又不由得在膝蓋上敲了敲,以掩飾內心某種難以言喻的急躁。


  他是應了白玉之諾來的,這幾日他總想著玉兒說讓他見的彈琴人,和她會是什麼關係。


  玉兒外表是大約二十二、二十三歲的美貌女子,不過她既然是仙子,玄明心中自然清楚她的年紀只怕比外表要大上不少。先前單陽被舉薦時,他只道是和往常一樣走個過場,便沒怎麼注意他,此時一見,方才注意到他外表約是是十七八歲,作玉兒的兒子許是正好。玄明心裡咯噔一聲,接著便免不了下意識地要從單陽的臉上來找玉兒昔日那位夫婿的影子。


  他是以情敵的眼光看的,自然十分挑剔,然而看著看著,心裡居然隱隱不快起來。


  單陽不知玄明心態,只坦誠地任他打量。他本是出生於長安的世家名門子弟,相貌生得恰是時下受追捧的士人模樣,有著恰到好處的俊朗秀逸,恰到好處的清貴傲氣,舉止言行無不合乎禮節,抬手之間又略有瀟洒風流態,正是君子所行。然而單陽在旭照宮裡清修了十數年,在凡人看來,周身不知不覺便有些仙境中的出塵氣質,正應了白玉的仙子身份。故他這種種事先演練了許久的「無可挑剔」,落入玄明眼中,也就剩下了兩個字——


  煩人。


  心態既然受了影響,玄明說起話來便也忍不住刺人了些,他道:「……你的琴彈得實在還上不得檯面,後面雖好了些,可若不是先前受人所託……我定不會來見你。」


  單陽聞言一愣,臉當即漲得通紅,他有些在意那句「受人所託」是什麼意思,但想想沒有人會托玄明來找他,大概是世伯不知什麼時候替他說了話的意思,一時便沒有機會想太多。單陽知道與新帝對話的機會來之不易,儘管受了批評有些窘迫,但緊接著便坦然道:「實不相瞞,我的確不善琴。比起琴……我更善棋,善謀略、清談,略通玄術。」


  一頓,單陽自薦道:「陛下若是有興趣,不如與我對弈一局。」


  棋在於算,在於謀,故謀士大多善棋。單陽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展示他的本事,也隱隱有獻策的意思,而先前故意讓琴音飄進皇宮,則是說明了他會玄術。


  玄明果然沒有意外之色,但他比起這些,還是對琴來得更有興趣。儘管他看著單陽的樣子,想到他許是白玉與她之前所愛之人的孩子,心裡就覺得惱火焦慮,但這終究是他的猜測罷了,沒有實證,玄明還能耐得住,只是他想起剛剛那個耳熟的琴音,不知為何仍是在意。


  「……不急。」


  玄明先是輕描淡寫地回絕了單陽下棋的提議,接著一頓,問道:「你剛剛彈得曲子……是誰教你的?」


  單陽一愣。玄明見他這般神情,笑了笑,說:「你彈成那樣,總不可能是自己作的曲,定有人教你……再說,這首曲子,我聽其他人彈過。」


  說著,玄明便露出了些思索的樣子來。單陽一頓,倒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回答的,想了想,便道:「……是我的小師妹。」


  「……小師妹?」


  玄明微怔,自言自語般地重複了一遍,接著又看向單陽,直接問道:「——她人在哪兒?我可否……見她一面?」


  玄明此話剛出,單陽和雲母皆是一愣,師兄妹倆都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意這個。


  尤其是雲母,她本來就為單陽師兄緊張,整隻狐狸都猶如緊緊繃著的弦,突然被點了名,不自覺地便是一顫,騙她原來躲在帷幔后、雙手抓著帷幔呢,這一抖,那帷幔就被她揪得顫了一下,然而雲母本就隱匿著身形,這一幕在外人看來,便成了帘子極不自然地動了動。


  天子身邊的人何其戒備,當即就有侍衛銳利地看了過去,便是玄明也有所察覺,他一愣,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一個人在此處,還有人在裡間?」


  話音剛落,侍衛便握緊了刀,似是有意要往雲母藏身之處走去。其實其他人畢竟看不見雲母,她現在真躲開也來得及,只是單陽擔心萬一這些侍衛當真鋪天蓋地地搜,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有了決斷。


  單陽忙道:「是,小師妹也在此處。她人比較內向,先前便在裡間休息,大概是一直不敢出來。我剛才見陛下見得急,也未來得及介紹。陛下,臣可否……」


  玄明隨意地做了個自便的手勢,單陽便站了起來,連著掀開幾層帘子進了隔間,伸手拉了雲母的手腕,將她從帷幕後拉了出來。雲母自然配合師兄,適時地去了身上障眼法,倒像是之前真的一直躲在後面一般。


  單陽拉著雲母跪下行禮,一邊行禮,一邊自然地介紹道:「陛下,這是我師妹,名叫雲母。」


  雲母慌慌張張地行了個禮,但她其實不懂凡間禮數,更何況是見帝王,匆忙間也不知道做對了沒有,並且不等對方回應就自顧自地抬了頭。照理來說這是不敬之舉,偏偏雲母與玄明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看不到躲在層層簾帳和屏風後頭的玄明全貌,也看不清臉,玄明卻將她看了個清楚,接著——


  當即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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