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雲母先前在旭照宮中入門最晚、年齡最小,又是個沒成仙的,師兄師姐都自認比她大了許多,故而在許多方面都頗為照顧她。又因雲母並非是天界長大,他們也總是擔心她弄不清天界種種,於是她每回回天下凡,都總有人陪著,便是她自己來往於天成道君仙宮和長安去見師父那次,其實兩邊也都算是有師父或是師兄接應的。
正因如此,雲母這一趟下山,其實心裡不安得很,且相比較於天成道君仙宮,浮玉山離長安城要遠上許多,她自己一個人邊是識路,邊是騰雲,自然耗費了比跟著師父師姐多上許多的時間,等她抵達長安時,日頭都已漸漸偏西了。
循著師姐上回給她帶的路,雲母又入了那處凡人府邸,事不宜遲索性直奔書房,果然見到了師父。
白及在天界時便是個非要事不出門、整日在屋中悟道打坐的性格,雲母猜他在凡間多半也八九不離十,果然猜中。雖說他在凡間不打坐了,可換了形式亦差不多,雲母前幾日見他,他是在看書,而這會兒,卻是拿筆蘸了墨在寫字。她隔著窗口看不出他在寫什麼,可卻覺得師父如此也是一派仙人之姿,運筆的動作好看得緊。
忽然,白及停了筆,整了整桌上的宣紙,看上去是收拾東西準備出來的樣子。雲母一驚,明知師父看不見她,卻還是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但一避開,她想了想,又還是化身為原型,去了身上的障眼法,從窗台上跳下來,跑到門口站著。
她說要下來陪師父,總不能是以遊仙的姿態就在旁邊干看著。人間的生活不像天界神仙那般逍遙無憂,且仙人下凡歷劫既是「劫」,在凡間難免要遭遇些坎坷不順……雲母雖不能當真一一幫他度過劫數,但若是在陷入低谷時還能有誰陪伴在身邊,總能好受些。她不便以女子身份直接現身,但狐狸卻是沒問題的,於是就化了原型想見他,然而雲母這般往門口一蹲,等了半天卻未等到師父像預料中那般開門碰見她,反倒聽見裡面發出了細碎的響動,像是收拾好筆墨,開始做別的事了。
雲母一愣,但還沒等她想好是繼續當一隻在門口等的矜持狐狸,還是乾脆主動出擊上去撓門,連接書房的長廊另一側便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望過去,就看見一個約莫十歲的凡間童子朝這裡跑來。那童子生得白白嫩嫩的,就是臉上有些嬰兒肥,一路狂奔健步如飛,都沒等雲母想好要不要避開他,對方就已經沖了過來,下一瞬,雲母就感到自己被一把撈起——
「……嗷嗚?」
「郎君,你瞧我抓到了什麼!」
那小書童彷彿沒察覺到自己撈起來的是只可能會撓人的野生狐狸,歡天喜地地撞開了門,他原先手裡捧著的東西灑了一地,倒是將雲母高高地舉了起來。於是童子話音剛落,本已換了一張紙在寫的白及手中一停,抬起頭望了過來。
「嗚……」
一對上那雙靜如止水的眸子,雲母頓時就僵了。只是白及看到童子手裡舉著這麼只毛狐狸,竟也是怔愣了一瞬。
他並未見過這樣的白狐狸,卻不知為何覺得眼熟。
心臟莫名地輕輕抽動了一下,帶著點揪緊似的酸疼。
白及不禁微微蹙眉,遲疑道:「……小狐狸?」
頓了頓,又問:「你從何處抓來的?」
「它就在門口轉悠呢!」
小書童得意地說:「它看上去像是想進來,我一下就抓住了!郎君,你要不要摸摸看?」
說著,他就托著雲母往白及懷裡塞。雲母心裡一慌,約莫是白及化了凡人就暫時失了記憶,但她卻還記得她親了師父、師父替她擋了雷,她對師父心中有愧又有些別的什麼,這會兒再親近又要多打打心理建設,誰知一下子就被往師父懷裡塞,她難免有些拘謹。可是待白及怔了一瞬,當真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后,好不容易重新聞到師父身上那股淡雅的檀香味,雲母的情緒卻忽然綳不住了。她感到鼻子猛地一酸,淚意擋都擋不住,撒嬌似的「嗷嗚嗚嗚」地叫著就往白及懷裡埋,倒是將白及嚇了個措手不及。
小書童年紀小性子躁,不在意狐狸會傷人也就罷了,白及卻是知道的。他本來應該讓書童將狐狸放了,不過不止是因為狐狸野性,也因她是生靈。可不知怎麼的,看著這隻小白狐的神情,他居然一頓,鬼使神差地真將她接到了懷裡,誰知這麼一團小東西入了懷,當即就這麼傷心地哭起來。
白及立刻就慌了,第一反應是她被人抓了不高興,正想放下來,哪兒曉得這狐狸進了懷裡就是放不下去的,四隻爪子都扒在他胸口,尾巴也往他身上勾,明顯就不想走。偏偏她哭得又可憐,起先嚎了兩聲后就越哭聲音越小,現在基本上就是埋在胸口抽泣,弄得白及不知所措得很,都不清楚該拿她怎麼辦,只好先用手捧著哄。
雲母這會兒自然是難受的。她其實從醒來起心裡就壓著什麼,只是曉得哭解決不了問題,且她渡這麼一次雷劫已經給師父、師姐和師兄都添了許多麻煩,哪裡好意思再哭出來讓師姐煩心,因而始終硬生生忍著。然而被師父這麼一抱,她的內疚、羞愧和懊悔一口氣統統涌了上來,全都化作淚水蹭在了師父衣服上,明知哭依舊沒什麼用、只是無理取鬧地撒嬌而已,卻還是停不下來。
結果白及就眼睜睜地看著這隻狐狸哭得打了個嗝,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大約是情緒宣洩太厲害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就蹭著他的衣襟睡了過去。此時旁邊的書童早已看得傻眼,震驚地道:「這、這隻狐狸居然會哭的?!」
白及望著懷裡的狐狸心情複雜,但臉上卻神情未變,亦未回答。
書童問:「郎君,那、那要不我把它抱出去放院子里吧?說不定過段時間它就自己跑了。」
「……不必。」
聽到這裡,白及頓了頓,才答道。他遲疑了一瞬,又道:「你先回去吧。」
「是。」
童子應了聲,他這會兒哪兒還記得自己是來叫白及吃晚飯的,收拾了門口的東西便慌張地走了,剩下白及抱著狐狸留在書房中。想了想,白及也離了書房,回到卧室,將小白狐放床上讓她睡。等這一套動作做完,白及回過身又忍不住一愣,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就是覺得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以前似乎也曾發生過。
這種感覺一旦來了,就變得頗為令人在意。他本想回書房繼續看書,此時卻無心了。停頓片刻,白及又轉回了頭,他本是想再仔細看看這隻白狐狸,可是待重新看向床榻之時,卻整個人定住了。
他剛剛放在床上的狐狸沒了,取之以待的,是個蜷著身子睡得香甜的少女,額間與那狐狸一般,有一道鮮艷的豎紅。
狐狸……化了人?
白及有一瞬間的錯愕,然而錯愕之後,待他看清床上那女孩子的相貌,胸口竟又是狠狠一抽,覺得對方在哪裡見過,但想不起來。他猶豫了一剎,上前想要碰碰對方的臉、看看是不是真的,不過在手快要觸及皮膚的時候,白及一頓,又猛地收回了手。他閉上眼靜了靜神,不敢再看床上的女孩子,大步回頭去了筆墨,自顧自地書寫試圖分散注意力。
……
因雲母佔了床,她睡了一夜,白及便寫了一夜。
其實雲母睡著也並非只有哭累了的原因。她雖然成了仙,但終究根基算不得很穩,渾身的靈氣又全被換成了仙氣,這會兒還不習慣得很,因此昨天趕來長安飛了大半天,本來就已有些累了,再加上是連著第三天來來回回地趕路,這麼宣洩一場之後,心裡有什麼東西一松,整隻狐的疲憊感就上來了,一睡便睡了一整夜。於是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師父還在前面寫字,反倒嚇了一跳。
白及醒了一晚居然還算精神,聽到動靜,他就停下筆,轉了頭,停頓,道:「……醒了?」
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雲母當時就不自在起來,感覺有哪裡不對勁得很,她想嗷嗷叫兩聲回應一下,低頭卻看見自己寬大的袖子。待意識到自己此時是人形,雲母懵了半天,登時臉就紅了。
若是在睡夢之中,是有可能在人形和原型間無意識地發生變化的,否則當年觀雲師兄早上醒來睜眼看到的也不會是人形的赤霞師姐了。只是這種事發生得概率小得很,基本上沒怎麼發生過,雲母在仙宮這麼些年,都是睡下去是狐狸,醒來還是狐狸,不小心變了人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哪兒曉得這才剛下凡,在師父面前睡了一次,就出了這種烏龍。
雲母又羞又窘,可當務之急是怎麼解釋,如今師父是凡人,狐狸變人可不是正常的。
只聽白及問道:「你是……什麼?為何在此?」
「我……」
雲母急著想想個合適的理由出來,可偏偏她越是著急,腦子裡就越是冒不出什麼正經事,明明想找個正當點的理由解釋,可耳邊的聲音卻是赤霞前兩天對她說的「索性這般那般」。
腦子抽抽也就是一剎那的事,雲母拘謹端正地坐在床上,張口就道:「我、我本是在這附近修行的狐仙,並非妖物。我傾慕郎君已久,故昨日前來相見,昨日……昨日……」
白及原本聽到「傾慕」二字已有些失神,多少有些無措,可是雲母憋了半天「昨日」,突然又高聲道:「昨日多謝郎君救我!」
白及一愣,不解道:「我並未救你。」
他的確沒做什麼事,只是懷裡突然被塞了只狐狸。可惜雲母根本不聽,腦子一團亂,只想著赤霞師姐說過反正師父多半不可能對她有男女之情,乾脆趁著師父還是凡人,許還有可能。可她臨場上陣,腦子裡根本沒什麼想法,唯有硬著頭皮順著師姐隨口說的台本跑:「但我修行之身,身無長物,想謝師……郎君之恩,卻無以為報……但我……但我……」
白及蹙眉,又說了一遍:「我並未救你,不必報償。」
雲母赤著臉道:「但我心慕郎君已久,願結草銜環,自薦枕席,以還郎君救命之恩。」
「……」
「……」
此話一出,便是白及也隱隱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他肅著臉抿了抿唇,壓著聲道:「……你可知自薦枕席是什麼意思?」
雲母呆愣片刻,她臉頰上燒得厲害,也就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但她大概也猜得到自己表白這般倉促,定然是會被拒絕的。想到這裡,即使一開始就並未抱什麼期待,雲母還是不由得感到沮喪,眼眸垂下,肩膀也耷了下來。
看她這般模樣,白及心裡也不知是何等滋味,只覺得莫名地有些焦躁,卻又不忍。他覺得雲母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望著她心裡就揪得緊,似是有些不由自主。於是待回過神來,他便聽自己口中已是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