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師父是什麼時候懂了情愛的?
這個念頭一旦冒了出來,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飛快地在雲母腦海中蔓延開,讓她忍不住在意得很。結果就是等她重新回到師父面前時,這個想法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還變得更強勢了,以至於她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師父,目光難免帶了幾分惴惴不安的試探和打量。
白及本是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翻書,自雲母進來已有些被她分散了注意力,誰知她進來就化了人形規規矩矩地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地默默看著她。雖是白及自己說她想來便來的,可是被這樣看著,白及終究有些不自在。他沉了片刻,終究看不進去手中的書,索性將書卷一放,看向坐在書房一邊的小姑娘,動了動喉嚨問道:「怎麼了?」
雲母搖了搖頭未答,但情緒顯然依然不高。白及見她不想說,便轉回頭不再多言,只是手裡拿了書仍舊看不下去,只感到雲母那雙清麗的眸子又一次將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雲母這會兒有一種難言的焦慮。
師父還是同在天上時一樣,周身籠著一種清逸出塵的氣質,神情總是淡淡的清冷。他面色冷淡疏離,看上去便有些冷情,似乎清心寡欲,也確實不食人間煙火,看上去不像是……會對誰動心的樣子。
師父先前說他並未歷過情愛,因此不懂,因此不能答她,那他現在懂了,豈不是說……他已經喜歡過誰了?
雲母心裡一揪,她知道師父下凡歷劫雖然沒了記憶,但想法、閱歷和性格卻不會因此改變,故而他若是忽然懂了情愛,是當真有可能是在之前就喜歡上什麼人的……
雲母忽然沒由來得一陣懊喪,明明根本還不確定有這麼個人,明明她想來想去也覺得師父這些年不是在閉關就是和她在一起,所以沒有機會接觸別的女仙,明明盯著現在的師父看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等回過神來,雲母已經化作了狐身。因白及說她可以自由往來的時候沒有說不可以睡他腿上,她「嗚嗚」地輕輕喚了幾聲就爬上了白及大腿,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難過地團成一個團,貼著師父就耍賴閉上眼睛不動了。
白及感到她爬上來已是一僵,但看她狐身也就罷了……只是白及看著腿上毛糰子雖能感覺到她是不高興鬧脾氣了,卻不知她是為何鬧脾氣。他哪裡想得到雲母是坐在那裡想著想著就自己吃味了,白及稍稍一頓,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雲母感到白及手上的溫度,眯著眼嗚嗚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後又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像圈地盤似的。白及見她如此,薄唇微抿,似是若有所思。不過,還未等他想出什麼來回應雲母,書房的門卻忽然響了起來,白及院中的小書童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看到白及和他腿上的狐狸一派人狐靜好的架勢,書童不覺「咦」了一聲,抬手揉眼睛。
書童還以為白及先前就將白狐放跑了,自從雲母第一次來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因此很是意外。不過白及卻莫名有種自己在做什麼被撞到窘迫,待反應過來,已經下意識地用袖子將雲母一攏,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地閉眼道:「何事?」
童子還是很在意那隻白狐狸,但因為被白及罩住了,他拉長了脖子也沒能看見,只好道:「郎君,晉王又來遞帖子了。」
說著他不安地瞧了眼白及,問道:「……要見嗎?」
童子獨自侍奉白及多年,自是曉得自家郎君喜愛清靜,尤其厭惡被打擾。與據說當年有感於對方誠意、會在對方反覆多次謁見后回應訪客的白狐先生不同,白及是說拒就拒了的,這些年來他見過的人本來就少,從未有過例外。可是晉王畢竟身份顯赫,又是皇帝中意的幼子,儘管據說對方脾氣不錯,可書童以一個小小庶民的心態來講,是有些怕郎君出事的。
童子忐忑地看著白及,白及卻是一頓。
……又是晉王。
他心裡有一瞬間的怔愣,因直覺自己與對方有一番淵源,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不過,白及的手指在手中的書卷上摩挲了一會兒,還是道:「不見。」
「是,郎君。」
聽白及果然還是不準備破例,書童感到失落,不過還是聽話地乖乖跑出去了。待他走後,雲母才從白及的袖子底下爬出來,拿腦袋頂了頂師父的腰,疑惑地歪頭問:「晉王?」
白及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他又補充道:「無妨的,不必擔心。」
雲母聽師父語氣篤定,便相信了,點了點頭,對別的也就沒有在意,只是莫名地記下了「晉王」這個名字,接著就打了個哈欠。
午後暖陽,時節宜困。
白及看著雲母在他膝上懶洋洋地蜷成一團,見她這回是當真犯困睡著了,他便抬袖將她往自己這邊摟了摟,免得她不小心摔下去,然後才拿起書重新讀了起來,將晉王的事暫時放下。
……不過,儘管白及拒了對方的拜帖,但有些人並不是被拒了帖子就會不來的。
又是一日午後,白及獨自一人在屋中翻書。因這日雲母還未來,他便主動開了門等她,誰知狐狸沒等來,卻忽然感到屋內光影一暗,下一刻,白及便感到有人坐在他對面,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一個青衫持扇、生了一雙上挑桃花眼的年輕男子。他見白及抬頭,便首先搖了搖扇子,笑著道:「白先生。」
用得稱呼很是尊敬。
白及此時自然認不出玄明,他只覺得明明是未曾見過的人,卻似曾相識。
這種感覺與之前見雲母不同,雖是覺得對方眼熟,但感情上並無許多觸動。白及沉了沉聲,已知對方身份,便喚道:「……晉王。」
說來奇怪,他竟然並不意外對方會在此出現。但饒是如此,白及仍是微微蹙眉,問道:「你……」
「冒然來訪,還望先生莫要覺得唐突。」
不等白及將問題說出口,玄明已然笑著自報了情況道:「我命隨從給先生遞了兩次帖子,可都未曾得到迴音,我想許是中間出了什麼狀況,便只得親自來看看了。」
「……可我並未聽到通報。」
「我本是想讓人通報的,誰知先生家的牆長得太好,我還未來得及走到門口,便想爬上一爬,一不留神,就已經進到這裡了。」
白及:……
玄明笑得坦蕩自若,彷彿身為王侯的自己剛才並沒有爬牆,他的手指放在白及隨意疊放在桌前的字畫上扣了扣,閑聊般隨意地道:「我聽聞先生品行才德已久,今日總算得以一見,心裡高興得很。」
白及並未接話,只是搖了搖頭道:「王爺不該在此。」
玄明會意一笑,答道:「無妨,我今日是獨自來的,無人知曉……如此,先生可是放心了?」
「……」
白及一頓,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玄明。
帝王幼子,自幼天資出人、過目不忘,年紀漸長后亦是才德出眾,若說有什麼缺點,唯有性格隨性懶散,有點不按常理出牌,可悟性卻是極佳的。他是當今天子老來之子,又生得如此品貌才能,自是分外得帝王愛護,按說本該有些「前程」,只可惜……
生得太晚了。
陛下奪天下之時已近不惑,如今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天子勤政,奪得江山後事事親力親為,身體早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年初病情加重,纏綿病榻不起已有數月,此時朝廷之中已是暗潮洶湧,新形成的各個勢力互相試探,只覺得天色一天一個樣子。
當今天子共有六子,前五子皆生於天子奪得天下之前,唯有晉王生在之後,這時機生得討喜,又是幼子,故他難免得了許多溺愛,長到如今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只是得了父親喜歡的孩子,卻未必能得幾位兄長的喜愛,尤其是其他人都年長他許多歲,都同父親打過江山、吃過苦、共過患難的時候……唯他一個生在太平之中,從小榮華富貴,也就顯得分外突兀。且仍舊是因他生得晚,幾位哥哥早就長好了,朝中勢力看看行情按碟下菜,早就各自劃分得勢均力敵,晉王雖是條件不錯,但終究長成得太遲,根基薄弱,猶如一葉無根之萍,頗有幾分凄涼。
如此一來……他天賦最好,最得寵,年紀卻是最小的,哪怕晉王一直沒表現出過什麼野心,仍著實尷尬得很。白及先前見了帖子就閉門謝客,除了他不喜見外人,也疲於應對侯爵之外,多少亦有這些方面的考量。
玄明顯然曉得白及心中意思,也沒有想要因自己的處境連累他,他對這等境遇約莫早已熟悉,便不覺得窘迫,只笑著道:「先生不必擔心,我來並沒有為難先生的意思,只是偶然見了先生解得十道玄謎,覺得甚有意思,便想來探討一……嗯?」
忽然,玄明話還未完,視線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所吸引。
他眯了眯眼,從白及桌案上輕輕拾起一根白色的毛髮,拿在手上擺弄了一下,貌似不經意地道:「先生這裡,有養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