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玄明如此說,便是將她琴里的話中有話聽了出來,雲母心裡一松,但旋即又紅了臉。
她知道玄明神君喜歡聽琴。正如玄明所說,琴聲隨心所動,也能表情。既然說話的時候總是不知不覺被玄明帶跑,那她就彈琴給他聽。
琴音這個東西說來玄妙,能夠表心事,但又不必有切入主題或者收尾的雜言,且不必擔心被打斷,只要意思彈出來了,多一分少一分都無妨,只圖個意境。玄明是懂琴的人,自然能聽懂她的琴話。
見玄明不出聲,但也沒有打斷她,雲母想了想,主動出聲喚道:「爹。」
實際上,這個稱呼便是她喚仍有幾分生疏,還不是特別習慣。雲母壯了壯膽子,鼓起勇氣,道:「我想回旭照宮看看師父。我之前與師父說可能是過一個月回去,現在時間已經快要到了。我怕我再不回去一下,師父會等得焦急……所以我想先回去見一次師父,跟他說一聲,然後再回來。」
說完,雲母努力表現出有底氣的樣子,坐直了身子等他回應。然而玄明儘管沒有另撤話題,卻沒有立刻答她。
雲母琴里的話音他自是聽出來了,小女孩的調子,沒那麼多沉澱,因此反倒聽得令人舒心。她是想竭力為她師父說話,結果落到手指間,曲子里就不知不覺帶了情意。那點初嘗情愛時微妙的心思都化作星星點點的情愫流了出來,原本好端端的曲子,聽著也像是說著情話的情曲似的。
……尤其是雲母自己根本沒有察覺自己的琴音根本不客觀不公正,完完全全夾了私情,還眼巴巴地望著他。
玄明略有幾分失神,他瞧了自家姑娘一眼,沒有立刻應她,而是摸了摸下巴,像是隨意似的問道:「說起來,你到底為什麼喜歡白及?」
雲母愣住,沒想到玄明神君會突然問這個,腦袋懵了一瞬。
趁此機會,玄明已接著往下說了。他悠閑地道:「白及仙君臉雖是生得不錯,氣質也如高山白雪,但這等人物終究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對你這等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來說,許是太清冷了些。這世間的神仙數量許是和凡人不能比,但要說俊秀的男子,天界也是不少的。這麼多人里,你偏偏挑了這一個,我既然是你父親,總歸覺得有些想不明白,要弄清楚才是。」
說完,玄明神君便笑盈盈地看她,靜靜地等著雲母回應。可是雲母被他問住,一時居然沒答上來。
她發現自己喜歡上師父時,早已種了情根,但這顆種子是何時埋下的,卻要比她意識到早得多,且未必就是一時一刻,說不定是許多時候漸漸積累起來的感覺。她想了一會兒,只挑最早的說道:「當初,是師父救了我。」
「哦?」
玄明感興趣地揚了揚眉,顯然是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於是雲母整理了一下語言,將她在浮玉山偶然遇到師父的事說了出來,說了師父一劍將彘制服救她的事,當時他一身白衣潔凈如雪,出塵得不似這世間中人。若說她對師父初見時的印象,無疑便是那利落的一劍和無塵的白衣記得最深。
雲母說著說著,便有些恍然。
玄明聽她這麼說,亦是不禁頓了頓,沒有想到白及仙君救她並不只有一次。但救歸救,感情卻要另說。玄明想了想,又道:「那麼,便有一事我要問你。」
「什麼?」
雲母到底閱歷不深,有些羞於談起自己的心思,玄明說有話要問,她就不覺緊張起來,雙手抱緊了懷裡的琴。
玄明問道:「若你是由此而種得因,那你心慕白及,究竟是因他那一劍展示出的強大、展示出的對你來說神秘莫測的仙人之域,還是因他救你?」
玄明問得正經,一雙眸子帶笑卻一分不移地凝視著她。雲母被他望得心裡茫然,她隱約覺得玄明神君的問題好像有什麼深意,可又分辨不出哪個才是正確答案,一時迷茫。
雲母想來想去,還是順著心答道:「多半還是因為他救我吧。」
於是玄明笑了。
「可是按你剛才所說,他當時只是路過隨手助那些來捉彘的仙門弟子一力罷了,並不知道你躲在草叢之中。」
玄明笑著道。
「既不知道你躲在草叢之中,便不是有意救你。既不是有意救你,哪怕談恩情,也要打掉大半折扣。於白及而言,降服普普通通一個妖獸還不是舉手之勞……你就因他一個毫不費力的無心之舉思慕於他,難道不覺得不值當嗎?」
玄明說到最後一句話,已是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他問得並不多麼咄咄逼人,反倒一如既往的有謙和隨性之感,但偏偏能往別人心裡說,且句句像是在理,令人無處反駁,隨後便亂了心神。
雲母亦是如此,她的目光不覺就閃了閃,已沒法與玄明神君對視。
玄明見她顯出慌亂之色,淺笑著出聲做了結語道:「白及當初制服妖獸,並非為你而為,且恩情感動本不同於感情,你何不再仔細想想。」
玄明神君絲毫不急,安安靜靜地掛著笑看她,大概是瞧出雲母答不上來,因而等著她自動敗退。他隨手拿手指在自己的琴弦上撥了幾個音,讓古琴發出幾聲古樸的音韻,亂人心弦。
誰知琴音結束,雲母卻用力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玄明動作一滯,不禁抬頭問道:「那是如何?」
雲母其實腦中仍雲里霧裡,若非要她說出個所以然,只怕沒法像玄明神君那般講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但她心裡卻無比清晰。雲母自知她的年紀在仙界的確不算大,心智離玄明這般豁達成熟或許還是有路要走,可她到底不是孩童。且不說那些在睡夢中長出來的年紀,她當初在白及幻景中所歷的時間也不算很短了,有些事還是分得清的。
她不知如何才能說得有條理,故稍稍理了理語言,只能順著心意盡量表達。
她道:「我、我起初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心慕於他,或許的確是生了許多仰慕,但自己也未分明,只是朦朦朧朧的,等到明白,還是因為日後種種……再說,我與師父相伴已有許多年,我們之間亦並非只有初遇……他伴我、助我、救我自不必說,且在幻境中、在凡間,我們數次初見相識,他待我態度卻如一。我、我不知該怎麼說,但是……」
雲母說著說著,便不知不覺懷念地低垂了睫毛,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在幻境中,他還是少年,對她這隻闖入屋中的靈狐卻稱得上寬容禮貌;前些日子在凡間時,她以明自己心意,但到底是頭一次動情,追求時其實多有冒犯之處,但師父仍是帶她、領她,包容以待。他的確不算善於言辭,但是但是……
雲母說到此處,神情已有恍惚之意,但自己未察覺到自己臉上已帶了羞澀之意,臉頰緋紅、雙眸發亮。她道:「我知他少言寡語,卻是堅定誠摯、初心不變、表裡如一之人……」
玄明看著雲母燦如晨星的黑眸,略微一訝,沒有說話,只在一旁看著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雲母也未察覺到自己說得多便已說出了感覺,更未察覺到她話中情誼,說了好半天,等察覺到周圍沒有聲音才反應過來。她轉過頭看見玄明若有所思地看她,回過神,臉突然就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道:「我……」
玄明神君一頓,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雲母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但等到玄明碰到她的腦袋,她卻一怔,似是感覺到了一絲玄明的留戀之情。
那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雲母還來不及再次確定,玄明就已收了手。
他臉上彷彿有一閃而過的悵然,但等雲母抬頭看他,玄明卻已笑了。他笑著看她,道:「你是認真的?」
雲母眨了眨眼,臉上紅暈未消,自然點頭。
玄明又問:「說完了?」
雲母下意識地一慌,玄明的語氣不辨喜怒,再說她之前自己一個人不知不覺說得忘情,現在想來,居然都不記得自己沒頭沒尾地到底說了什麼話,只記得其中許多話讓人害羞得很。雲母臉一紅,慌亂之中,也不知自己說動玄明沒有,張口又要重來再辯——
玄明抬手止了她的話,笑眯眯地道:「不用說了,你說了這麼多,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不過,你與白及既已如今日這般,你自是想見他、想回去,他理應也是如此才是。你已在我這裡住了這麼久,怎麼不見你師父主動來看你?他飛得比你快,按理說若是你們同時覺得非見對方不可,也該是他先到你這邊才對。且我這些日子又攔了你一攔……怎麼到現在,都沒見你師父?」
雲母張嘴想說的話瞬間就被堵在喉嚨里。玄明先前說的話雖然也令她覺得不安,但絕沒有像這一句這樣一下子戳了她的心,她頓時僵在原地。她心裡當然為師父想了萬般理由,可是……
玄明看雲母答不上來,愜意地微笑著搖扇子,但偏在這時,屋內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直到廊邊停下。
石英過來,看著這對父女兩個抱著琴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便古怪地瞧了他們一眼,不過好在他也不是很在意,便收了神,直接道:「你們還在這兒做什麼?有客人來了,娘讓我過來說一聲……」
說著,他的目光放到了雲母身上,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說:「你師父來看你了。」
玄明:「……」
石英話音剛落,玄明神君的笑容頓時就僵在了臉上。
雲母一瞬間都未反應過來,還有些獃滯,但等回過神,她立刻驚喜地化了跑得比較快的原身,歡呼地「嗷」了一聲,飛快就往外跑,因為跑得太急,後腳還絆了一下,不過一小會兒的功夫,整隻狐狸都沒影了。
石英無奈地看著妹妹歡樂地跑了,但旋即身子一動,又忍不住奇怪地看玄明,挑眉問道:「……你不攔一下?」
玄明一愣,望著雲母跑掉的身影,神情先是有些不舍,繼而又是悵然,最後眼中光華一斂,笑著搖了搖頭,說:「攔什麼,她自己已有了打算。」
石英滿眼意外地瞧他。
玄明又起手隨意地在琴弦上撥了幾個音,他天生善琴,即便是信手撥弄的小調子也有清逸瀟洒的仙風。琴音從琴弦中緩緩流出,玄明先是單手,繼而用了雙手。等他彈完一段,又不禁抬手摸了摸下巴。
「不過說起來,白及為何會這會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