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裏繁星落碧水
自從被劉詢下令住在上林苑，相夫便開始靜下心來反思自己的處境。她看著雲林館日複一日的賞賜，想到那時在宴席上劉詢的眼神，心下隱隱不安起來。
她的不安不是沒有依據，她聽到霍成君口中描述的君王：心思過於縝密，每一步都是精心布置的棋局，而他下的殺招更是狠捷。
轉念一想，相夫愈發覺得花朝節是個機會。她會以女子的身份第一次在眾人麵前出現，或許也有跟劉詢說上幾句話的機會。
她想，自己越是隱忍在上林苑，越發讓這個多疑的皇帝不放心。她又想到，在皇帝心中多一分神秘感，就多一分被動。幾天來，相夫沒有睡安穩，總覺得這個難題無解。她輾轉難眠，又想起了自河東郡一路陪護的裴衡。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但在上林苑的日子裏，裴衡已經好幾次出現在自己的夢中。或許，他是在夢裏來告別的吧。本就是萍水相逢，在裴衡的心裏，自己也隻是個隱瞞身份的沒落王孫。她想起那日進了長安，兩人告別之時，裴衡遞了一把短刀給自己，說是在西域打仗時找工匠趕製的一幅貼身兵器。裴衡提醒相夫，要意識到自己武功其實沒有自己想象的好，一路艱險，若遇到敵人隻能近身藏一把利器防身。
她不好意思說出口來長安真實的目的，支支吾吾半天，隻說明年的春天或許自己會再回河東郡，到那時，或許兩人有在見麵的機會。
裴衡笑了，這一路相夫都沒見過他露出笑顏。而他微笑的樣子，最近總是在相夫夢裏縈繞。漆黑明亮的眼，像是繁星落入深不見底的湖水；挺拔的鼻梁，像祁連山的山脈一樣，連著沙丘般光潔平滑的額頭；彎彎的嘴唇，像是高掛夜空的月牙，又像是一把精致的彎刀。
他的笑聲低沉又坦然，在夢裏好像有回聲。這樣的笑容，讓相夫體會到了安全和溫暖，是過往的生命中極少有過回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救命恩人，也不知是否一路上被他護著周全，讓相夫有了一絲依賴。在告別之時，她心裏竟有一絲隱隱作痛。
然而，如果一切隻在那個微笑停止該有多好！
相夫沒有想到，再見裴衡就是短短的兩日後。在建章宮的大殿上，相夫坐在最遠的席案，悄悄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王孫貴胄和後妃親眷。
她覺得這裏很是熱鬧，比偏遠安靜的彭城郡不知道繁華了多少。來往的宮人密切而有序的傳者盛滿佳肴美酒的案幾，還有西域送來的胡地瓜果。她的眼光從皇後、太皇太後，一直到了皇帝。她發現，皇帝也一直盯著她，相夫不禁把眼神收回，卻又掃到了靠近王座的幾個武將打扮的座位。
有一個威武莊嚴的大將軍目不斜視，旁邊伺候的宮人也格外的小心。相夫的目光移開繼續掃視，突然，她發現對麵一人的眼神像霹靂一樣落在自己身上。
怎麽這麽傻，早該想到的！相夫自責。自己原已猜到這就是河東裴氏族人，隻是把他當成族裏的年輕小輩。可是明明是剛打仗回來，衣著光鮮，器宇軒昂，怎麽沒想到這就是大將軍裴蓋的兒子嗎？坐在他旁邊那個威武的將軍，一定就是他的父親裴蓋。
眼下裴氏正是興旺而恩寵加身的家族，即便與霍、衛兩家有些淵源，也因為裴蓋父子在匈奴的破兵壯舉，完全未受牽連。而自己雙親皆是罪臣，族人也不多，說是皇親，自己在皇室宴席上的座位幾乎都快安置在殿外了。況且，自己還是個假的少主，連身份都不被承認。之前她還想著報恩，這麽想來，裴衡根本就不想和自己有任何交集。
相夫眼看著裴衡叫了身邊的隨從，囑咐了幾句，隨從退後幾步找了個看上去管事的宮人，後又給裴衡回話。裴衡盯著相夫，表情從驚訝、恍然大悟，最後竟變成了憤怒。
相夫知道他在氣自己沒有表明身份，也不敢抬頭多看，隻悶悶的夾了案邊靠近的幾碟小菜吃了些，複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了幾口。
宴席臨近結束，相夫在隨從的陪同下離了殿，正要下台階，一個將士打扮的隨從走過來，對相夫耳語幾句。相夫支開了自己的隨侍，順著大殿回廊往西側走了幾十步，剛避過了陸續離場的人，就看到一個人站在宮燈照不到的暗處，高高的身形正是裴衡。
相夫輕輕地走過去，趁著月色斑駁，隱隱約約看到裴衡鬱鬱的神色。她撓撓頭，說道：“我……不是故意隱瞞身份。”
“你無須隱瞞，大殿內發現你的絕不止我一人。”裴衡語氣有些冰冷。
“可是我必須來，我們族裏，能護送上朝的人不多了。”
“但你不應該出席這次宴會。你以為你穿著打扮像是男子，你就是了嗎？”
“我！？”相夫驚訝，她不確定到底是今天有人泄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還是裴衡，早就有所發覺，“你是怎麽發現的？”
“我發現了不重要，”裴衡低頭盯著她，“但有一個人，剛才一直在看你，你被他發現了存在，你就大錯特錯！”
相夫想了想，用雙手蒙著臉痛苦又委屈地“嗯”了一聲，接著又放下手直麵裴衡：“你是覺得他當年不該手下留情，放我一條生路，在這世上苟活著是吧？還是覺得，我穿成這樣隻是個笑話？”
裴衡冷笑：“沒有人會在意，我隻是不想剛救下的一條命轉眼又沒了。”
相夫轉身背對著裴衡，控製著壓低聲音說：“是，我也不該跟你說這些，不過你救過我的命，我便讓你清楚你救的是什麽樣的一條命！”她緩緩的回頭，說：“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再沒有人有資格隨意斬殺我楚王府裏任何一個人！”她又說：“我也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保住了楚王府和廣陵王府在漢室的最後一點血脈。你的大恩我會報的！”
裴衡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很用力，甚至有些發抖，說道：“他不會殺你。他是想……”裴衡話未說完，聽到有人從回廊裏走動的腳步聲，便放了手，在相夫耳邊說道：“你趕緊走，離開長安！沒有車馬我幫你備。”
這時腳步聲加快了，裴衡順勢往後一退站在了立柱旁。相夫看到是自己的隨從過來，略鬆了一口氣，問道：“什麽事情，我不是說稍微等我一下。”
“少主，剛收到大殿傳來的消息，陛下說，讓少主今日暫住偏殿不得離宮，等待明天的旨意。”
相夫一驚，然後打發隨從先去旁邊等候消息，自己緩一口氣再過去。隨從一走，相夫踱步到立柱下，對著裴衡道：“對不起，我話說重了，你說得對.……”
裴衡此時又恢複了冷漠的神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打斷對話：“是我在浪費時間罷了。”
相夫說道：“你救下的小命，我會好好保住！”她安慰似的笑了笑，然後說道：“等我安全離了宮，我自會去河東郡找你，我劉相夫有恩報恩，有仇……也可以忍。”
裴衡看著相夫離開，那半句話還是沒說出來。他知道劉詢不會殺她。那個眼神，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劉詢在狩獵場見到了獵物時，那種渴望而急迫想要活捉的眼神；在最初見到霍成君時，也曾留下過的眼神……想到這裏，他狠狠的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