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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燈火闌珊(5)

  正值深秋,辦公室中寬大的落地窗開著,習習秋風從外面吹進來,捎進几絲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黃色的襯衣,淺灰的長褲,優雅的氣質破體而出。


  「這就是你實習了四個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長的手指敲打著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會再努力的。」舒暢緊張得話都說不連貫。


  裴迪文一揚眉梢,「你到要讓我看到你在哪個地方努力的?你當初進來,引以為傲的冷靜、睿智又體現在哪裡?這篇稿子,裡面有五個錯別字,整體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記者的模式寫成的,沒有你一點點的個人東西。像你這樣的人,報社裡一抓一大把。你現在應該考慮一下自已是否適合這份工作?」


  舒暢的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了。


  「如果你想辭職,我會通知財務部不收你的違約金。」裴迪文手臂一揮,稿件像落花似的飄到了舒暢的腳下。


  舒暢不知怎麼走出了總編室。她真的很想很想衝動地說出「我不幹了」這樣的話,但是不服輸的性子讓她硬是忍了下來。


  回到家,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找出錯別字,然後把稿件又重寫了一遍,感覺不太滿意,撕了再寫,一直磨到天亮。這份稿子,她總共寫了十二遍。


  第二天,頂著兩個熊貓眼,去了總編室。裴迪文正在和幾個部長開晨會,秘書告訴他,舒暢來了。他走了出來,會議室的門開著。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說。


  舒暢瞪著他,就只有這兩個字的評語嗎,多說幾個字會死呀!


  「還是那句話,沒有一點特色。」


  裴迪文沒再看她,轉身進了會議室。當著眾位部長的面,甩上門,把她關在了門外。


  舒暢眼紅紅地下了樓,一直忍到洗手間,躲在裡面放聲大哭。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找不著一絲自信。


  偷偷地給楊帆打電話尋找溫暖,楊帆嘆氣:「工作上哪能沒委屈呢,忍忍吧!」


  洗凈了臉出來,跟著崔健去看守所採訪一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經過一家超市時,她請司機停下來,跑去買了一包阿爾卑斯奶糖,連著嚼了幾粒,才把心頭的鬱悶給塞住。


  「真是個孩子。」崔健聽著她狠狠地嚼糖的聲音,失笑搖頭。


  採訪到晚上才回報社,等電梯時,正遇裴迪文下來,崔健與他招呼,她把頭扭向一邊,裝作在看牆上電視里的鑽石廣告。


  「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存。」這廣告詞真好,聽了就讓人心動。什麼時候,自已也能寫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聞呢!舒暢耷拉著頭,輕輕嘆息。


  一年過去了,其他四個大學生從校對組出來,去了綜合部和樓市部,很快就能獨立寫稿。舒暢仍在法治部,仍然跟著崔健,仍然寫著只給裴迪文一個人閱讀、永不會發表的新聞稿,仍然經常被他罵得淚水漣漣。


  舒暢覺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這輩子都不會逢春了。


  後來回想那陣子,舒暢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詩里撐著油紙傘的姑娘,憂鬱如丁香,心動不動就被雨淋得濕濕的。怪不得賈寶玉說女兒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過了,情緒發泄出來,第二天,她又能鬥志昂揚地重頭來起。


  「嗯,還可以。」終於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報道,罕有地說。


  舒暢不敢置信地半張著嘴,以為自已聽錯了。


  「怎麼了?」裴迪文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上往下滾落。


  「你真是個吝嗇的總編。」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別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難道你要我說這篇稿子完美無瑕?」他望著她。


  「那你不能總是惜言如金,讓我像瞎子一樣的摸索著過河。」好的老師應該言傳身教,她壯著膽直視著他。


  他沉默了一會。


  「如果我告訴你路線,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沒有捷徑。現在,你已經過了河。從明天開始,你可以獨立採訪了。」


  她望著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這樣嚴厲,也許她就這放棄了。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想起這一年來,自已對他的怨恨、詛咒,不禁汗顏。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無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包東西,塞到她手裡。


  「是什麼?」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門,叮囑第一份獨立寫好的稿子,仍送給他過目。


  她回到辦公室,打開紙包,呆住了。是幾小袋阿爾卑斯奶糖,他……他怎麼知道的?

  舒暢第一次採訪的對像是一個拐賣人口的貴州婦女,在濱江落了網。她以幫人介紹工作為由,把沒出過山溝溝的姑娘帶到城裡,然後販賣到山東、四川等落後偏僻的農村。


  採訪前,舒暢花了很大功夫,擬好了採訪大綱。但真正採訪時,不知是太興奮還是太緊張,腦子一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難得那位女子講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而且是個老江湖,沒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縮縮,她很樂於表現自已。


  整個採訪期間,舒暢開了錄音筆,落得傾聽的份。她繪聲繪色,把自已從事這一行遇到的驚險的事、有趣的事從頭到尾說了個遍,什麼年紀、什麼長相的女子賣什麼價錢。


  舒暢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樣一個看似極為普通的農村婦女,走在街上,誰都不會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輯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寫寫我,別拉下什麼,以後,這種日子再不會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嘆了一聲。


  舒暢合上筆記本,突然問道:「如果把我這樣的賣出去,會是個什麼價錢?」


  女人凝視了舒暢一會,撇嘴:「你不值幾個錢的。」


  舒暢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兒子的樣,風一吹就倒,幹不了活,還得找人侍候你。又識字,腦子轉得快,整天想著就是逃。城裡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麼多錢買回去,不划算。」


  站在門外的小警衛捂著嘴偷笑。


  舒暢呆愣愣的,難怪別人說,人類始祖並不知道愛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動物一樣,不過是為著繁殖後代。什麼氣質、文化、學識、內涵,都一無用處。楊帆能要自已,真是萬幸啊,回去得珍惜著點。


  採訪回來,窩在辦公室寫稿,腦子裡一直盤旋著女子的話,天黑了都不知道。記不太清楚的地方,把錄音筆開了再聽。


  有人輕輕叩門,她揉揉眼抬起頭,發覺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寫得怎樣?」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來催稿。


  錄音筆剛好放到她在問自已值幾個錢。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動,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關了錄音筆,臉羞得血都要噴出來了。「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著。」他坐在她辦公桌前,把玩著桌上的錄音筆。


  舒暢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自已鎮定下來,利落地寫好了稿件,列印出來,雙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細,拿過紅筆在一處畫了個圈,舒暢眼前一黑,瘋了,又是錯別字。


  「把這個字改下,就可以發表了,舒記者。」他含笑說道。


  舒暢吁了口氣,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著嘴唇:「以後,會經常看到本報記者舒暢發表的許多篇新聞稿的,而且是在頭版頭條。」


  「嗯,有志向,看來糖還是有效果的。」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糖?」她不好意思地問。


  「平時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個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擋不了那種誘惑。像絲一樣的輕滑,很細膩,很溫柔,甘甜中帶著牛乳的香濃,嘿嘿,我這裡有,你要一顆嗎?」她從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遞給他。


  他擺擺手,「我敬謝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來接我的。」她連邊擺手。楊帆今晚有個應酬,結束后,拐到這邊來接她。


  他站在燈影下向她說再見,眉清目朗,氣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輕輕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暢能成為一個優異的法治記者,幸好有裴迪文這樣的嚴師,這是他們的第二層關係。


  第三層關係,舒暢認為他是一個很關心職員的領導,從看出她愛奶糖的表現上。


  第四層關係――


  舒暢捧著宿醉后沉重的腦袋,大聲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裡惦記著價值五位數的稿子,頭再痛,也得撐著去上班。終於到了報社,夾著一群文人中上電梯,舒暢頭一直低著,生怕不小心與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個亂呀,想想都心悸。


  勝男回來了,以為裴迪文想吃舒暢豆腐,瞪著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張桌子,對著裴迪文就是一拳頭。


  裴迪文抱著舒暢輕輕一閃,英勇的穆大隊長撲了個空。


  舒暢已經完全清醒,慌忙喊住勝男,一個勁地向裴迪文賠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師,是她的伯樂,她卻讓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狽樣,真是恨不得人間蒸發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勝男是舒暢最好的蜜友,是個以假亂真的假小子,淡淡地沖勝男點了下頭,嘴角扯出一絲笑意。


  「早說啊!」勝男瀟洒地聳下肩,扶著舒暢,瞅著裴迪文胸前的污漬,「如果你不介意,脫下來,乾洗后讓唱唱帶給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擰了下眉,見舒暢一言不發,「都過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慮到晚上要喝酒,舒暢和勝男直接打車過來的。


  「住口。」裴迪文打斷了舒暢的拒絕,語氣凌厲。


  「唱唱有我呢!」勝男本能地不悅裴迪文不容別人插話的口氣,「我會負責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鑰匙。」裴迪文好像沒聽到勝男的話。


  拿鑰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結好了賬,不著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幾份紳士風範。」勝男湊在舒暢耳邊低語,「不過,大男子主義很重。」


  舒暢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她本來在他面前,就無處遁形,現在更好,形象俱毀。


  這一陣子,真不是一般的遜。


  明明舒暢家近些,裴迪文卻先送了勝男回去。勝男下了車,舒暢窩在歐陸飛馳舒適尊貴的座椅中,瞟著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漬,心虛得直吞氣。


  「裴總,再見!」車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斂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沒有立即掉頭,跳下車,「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驚奇在這麼繁華的城市中,還有這麼一個幽靜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長,路邊花木扶蔬,晚風送來一陣陣月季的花香。


  舒暢指了指二層小樓。「那是我家。」


  「嗯,我看著你進去。」


  舒暢把拒絕的話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總,今天真的對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費會從你這月的薪水裡扣。」


  舒暢訕訕地陪著笑,轉過身,覺得腿都僵硬著,就差同手同腳,好不容易走到院門前,回過頭,裴迪文仍站在車邊。


  她擺了擺手。


  裴迪文揮了揮手。


  關上院門,她捂著一張臉,欲哭無淚。


  「當」電梯門開了。舒暢拖著沉重的雙腿往辦公室走去,「唱唱,快進來。」謝霖的聲音從文體部的辦公室傳出來。


  舒暢扭頭看去,謝霖的身邊站著一個時尚纖細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職業裝,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氣息,猶如艷陽下盛開的香水百合。


  「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法治部的舒暢,這是剛從《南方日報》重金聘過來的談小可。」謝霖說道。


  「霖姐,別笑我了,什麼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過來的。」談小可嬌俏地笑笑,左手不經意地掩了掩嘴,動人、可人。


  「舒姐,我一來就聽說你的大名了,以後請多關照。」她笑吟吟地向舒暢伸出手。


  舒暢直覺地不喜歡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麼「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談小可的手,問道。


  「舒姐多大?」談小可歪著頭笑問。


  「二十六。」


  「哪個月的生日?」


  「二月!」


  「哇,雙魚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談小可抿著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訴你。」


  舒暢嘆服,報社終於來了個和謝霖比拼的人了。


  謝霖的年齡也是個謎,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實在被別人逼到不行,就嬌嗔地說,「你猜呀!」只有舒暢知道謝霖已經是過四十的人,但她會打扮,不顯老,換男朋友如換裙子,什麼時候見到,都是嫵媚得不可芳物。


  謝霖推了舒暢一下,指著談小可的電腦桌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紗般的薄霧似在整幅畫面中飄蕩,迷茫的青山做遠景,遠處青翠欲滴的矮樹叢層層疊疊,把談小可裹在其中。談小可淺粉的旗袍,對著鏡頭淡淡而笑,笑容優雅而古典,與周邊的色彩和氣氛融合得天衣無縫。


  舒暢一時間真無法把照片中的女子與眼前的談小可聯繫起來。


  談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臉都紅了。」


  「這是哪兒?」舒暢問。


  「杭州的西溪濕地。我來濱江前,去杭州玩了幾天,就在上月。」談小可彎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們相信緣份嗎?」


  舒暢差點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我信呀!」謝霖是個人精,處變不驚,「怎麼,在杭州,你遇到了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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