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元節蓮花燈
不該看她的。
不能看她的。
少年攥緊拳頭,心中默念著年少時期與另一位女孩兒的約定,小小的諾言在心中生根發芽,如今已然長成參天大樹,又怎是一眼就能撼動的了的?大抵,這個女人身上有著某種奇異的能力吧,會使得讓旁人移不開眼。
“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女人正欲覆上少年的額,卻被後者閃電般躲開,動作之大,連他自己都被嚇得不輕。
“早,早點睡,我……先去洗碗了……”少年恢複了之前埋首做事的模樣,一瘸一瘸離開了女人的視線。
“奇怪,我長得很恐怖嗎?”女人心下得抽空找無忱問問,自己的樣貌是否極其醜陋,才會一而再嚇到別人。
入夜後,月朗星稀,護城河靜靜流淌著,從上遊不時飄來一些蓮花燈,如是天河繁星耀動。
“中元節到了呢……”赤足坐在碼岸邊的女人雙腳蕩著漣漪對著空氣呢喃,她的身後幽幽升起一簇金光。
“我記得往年這個時候你一般不這麽清閑。”空靈的聲音伴著晚風徐徐而來,竟是那團光芒在說話。
女人努努嘴,“人道炙雞漬酒日,墓誄起靈時,怎料她也有偷懶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
“為了這遭人世行,拱手一半靈修予許家人,也隻有你能做得出來。”聽不出金光是何語氣,或揶揄,或譏諷,又或是無奈。
垂手舀起一捧清水灑向遠處,女子明媚輕笑道“盛極而衰,阿祈,靈修越強受到的天劫就越大,更何況隻是一半而已,我還有你。”說罷,餘光瞄向金色光芒。
被稱作阿祈的光團冷哼一聲,化作光影與女子比肩而坐,“不敢與萬怨之祖相提並論。”這回的語氣當真是譏嘲無疑。
女人也不惱,咧開嘴笑得歡敞,目光落在旁側身影上“阿祈是在生我的氣嗎?”
“抬舉我了,哪裏敢?”後者尾音稍縱不滿。
分明就是了,女人眉梢一鬆,笑意收斂了些許“我累了……阿祈……”嘴角浮現出一抹無可奈何的弧度,她凝視河中央越來越多的花燈有些出神地說“上萬年重複做同一件事,閱過無數的離別,無數的執念,無數的,稍微有些……倦了呢……”她的視線綴著點空茫飄得很遠很遠,似乎能順著護城河睨盡城內的朱門酒肉與路邊的凍死骨,那些凡人終其一生追逐的繁華利祿在她眼中化作烏色的光點,倔強如蒺藜,在深夜裏葳蕤而生。
湖麵翻湧起層層波瀾,將那些花燈蕩散了開來,半晌,阿祈歎息“累了就回鍾山吧。”萬怨之祖,緣起鍾山,那裏是她的故鄉。
聞言,女子搖搖頭,苦笑道“自我誕生之初便渴望逃離鍾山,我又怎麽會回去?”鍾山的風很暖,月很明,天更晴,草木四季茂盛,終年紫氣環繞,為什麽不想回去?她說不出來,隻是有種感覺,曾經她一定在那裏丟失過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隻是忘了到底是何物,身體幫她保留著這份潛意識,每每回想起可以稱之為家的鍾山,胸口都會悶痛不已。
“吱呀——”
茅草屋的木門被推了開來,當中一瘸一拐走出名麻衣少年,他眉宇清秀,尤是他雙瞳剪水,桃花瓣似的綻在白皙的麵上,竟有種陰柔的俊美,唯見他捧著幾盞簡易的花燈,阿祈上下打量他,“是因為他?”
聽到動靜的女人回過頭,目光伴著少年緩至跟前,她沒有回答阿祈的話,而是笑渦瀲灩對來者說“你也來放花燈嗎?”
初五點點頭,不動聲色躲開女子的視線,迅速背過身,蹲在碼頭的另一麵將幾盞花燈一一放入河中,紙質的花燈沾水就濕,有一盞不稍一會兒便打漩入水,少年心疼得撈了上岸,仔細搗鼓了幾下再次下水,未曾想花燈依舊懸浮不起,眼瞅著前麵幾盞花燈越漂越遠,他手上的動作有些著急,不小心扯下了一瓣花瓣。
“別急。”
女人的手輕輕拂過花燈,微涼的觸感將少年嚇的朝後一縮,整個人如同被
點了穴道似的呆愣在原地,隻能任由前者從他手中拿走破漏的花燈,一股清甜的梅香撲鼻而來,與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完全不同,這股清香細聞時淡如無物,卻能在無意間讓人仿若進入幽境梅林,甚至能讓人產生出薄霧籠罩,泥濘尋香的意象來,少年抬起眼簾,恰見女人幫他修複好了花燈,她輕柔地將燈放入水中,鬢發傾撒,夜幕一樣烏絲如絲綢般褶開在她的周身,為她原本就神秘的身份染上一絲旖旎。
“加這一盞,攏共四盞燈。”女人數了數少年放置在河中的花燈,轉過頭朝少年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在等他說這四盞燈的由來。
初五木訥地撓撓頭,舔了舔唇角,囁嚅道“之前三盞是我爹我娘,以及宸兒的娘親……”
“宸兒……”女子挑眉,這樣親昵的稱呼,許是少年很親近的人,她最為好奇的是這最後一盞燈,“第四盞呢?”
少年有些納悶,怎麽一對上女子的眼睛,他便怎麽都攔不住口中的實話呢?他不情不願地回答道“是……宸兒的哥哥。”
“最近去世的嗎?”女人眼中閃過一絲警覺。
“你怎知道?”桃花眸瞬間驚奇瞠大。
流連在女人臉色的繾綣瞬間消散殆盡,她輕嘖一聲,歎息敷衍“猜的。”隨後起身,與少年徑直擦肩而過。
“你去哪?”初五雲裏霧裏起身詢問道。
“當然是睡覺啊!不早了!你也快回屋吧!”子時快到了,尤是中元節這天,可不該在外麵多逗留啊……女人從懷中掏出方才破損的蓮花燈,又用餘光瞄了一眼那隻她用幻象製造的第四盞花燈在漣漪中漸稀化作芥粒,心下一股擦不去的惴惴不安。
‘莫名其妙的女子。’少年心中為其貼上標簽。
若是中元節平靜的水麵無法承載花燈,隻能說這隻花燈要祭奠的人尚處在執念之中,無法脫離苦海,按照老百姓的說法,忘川河渡不了它。
自此,怨生,逗留世間。
站在茅草屋木階上的萬怨之祖將手中的花燈隱去,身後漂浮的金光幽幽開口“看來,你又有事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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