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江(一)
“是阿江啊,今天又上山砍柴啦?”城頭酒肆的老板娘從地窖裏搬出一壇高粱酒,舀了兩大勺灌進酒壺中,蓋好酒塞子,遞給門前背著幹柴的青年人。
青年靦腆一笑,接過酒“嗯,謝謝老板娘!”
“客氣什麽,都是老街坊啦!”
回去的路上碰到叫賣糖酥的小販,青年揣了揣懷中的銅板,踟躕半許,腦海浮現妹妹稚嫩的笑時,一切猶豫都被拋之腦後。
住在城門外是極為不方便的,早出晚歸難免要被守城將士搜查一番,好在這幾個站崗的守衛是與青年同期的那一批,當初作為孩子王的他而今背負起家中重擔,經過城門時,總能聽到幾句唏噓。
“我回來了!”扣門無人應答,青年大喊了聲,本以為會一如既往迎來妹妹的擁抱,今天卻鴉雀無聲。
將木柴放置柴房後,來到後院門口,猝見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覆在小妹閨房門縫間正津津有味看著什麽,青年心中警覺,撩起衣袖,上去掰開此人便揮上了一拳。
隻聽一聲“哎呦!”偷摸之人應聲倒地。
“爹!?”青年眉心緊鎖,大驚失色。
“你!你這個混賬東西!你敢動手打你老子!反了天了你!”雙鬢微白的老者悻悻起身,指著青年鼻梁便是一通罵。
屋內之人聽聞門外的爭吵聲,打開了房門,“阿爹?阿哥?你們在吵什麽呢?”小丫頭娉婷玉立,秀眸惺忪,見哥哥回來兩眼突然熠熠,兩揪蝴蝶髻半幹未幹,似是剛剛洗過澡,她貝齒潔潔憨笑著拉住了阿兄的手“哥哥今日回來的可早,是要帶宸兒出去玩嗎?”一臉期待的模樣甚是可愛。
青年餘光瞄了眼神情敗壞的阿爹,抬手刮了刮小丫頭的鼻梁“宸兒每日嚷嚷著初五,今天阿兄便帶你去他家玩耍。”
“耶!可以去找初五哥哥啦!耶!”聞言,小丫頭開心地蹦蹦跳跳起來,一溜煙跑去衣櫥挑了件青荷色外裳給自己裹上。
青年唇間漸漸失了弧度,看向一旁的阿爹,遂從腰間解下酒壺,遞給了老者“你的酒。”
“哼,算你小子識相!”阿爹眼光一閃,接過青年的酒,灌了一大口轉身即走,走廊盡頭時又回過頭嗔了聲“日暮前滾回來做飯!”
“……”凝視父親消失在拐角的身影,青年人臉上的表情漸稀陰鬱。
護城河畔,一樹老柳,一簡陋室,碼頭上矗立著一影孤寂,素聞此少年是得道高人之徒,青年卻不怎麽待見他,隻因在他身上總有些過分的蕭肅與隱忍,不似他這番年紀該有的模樣,思慮間,小舟停靠在了岸邊。船篷中的妹妹忙不迭上岸擁住了少年,青年放下手中船槳,係好纜繩,心中隻剩一歎,難不成往後,這位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妹夫了嗎?當真一百個不樂意啊……
“阿江哥。”少年朝女孩兒身後的青年禮貌地點頭。
“又來叨擾你了,宸兒任性,你多擔待。”青年揉了揉妹妹的腦袋,滿臉的寵溺。
“不會。”少年的表情與女孩兒兄長如出一轍。
暮靄漸漸籠罩護城河,烏鴉歸巢。
“不嘛,不嘛,宸兒不想回去!宸兒想和初五哥哥待在一起!”小丫頭竄來竄進,就是不願回家。
“宸兒乖,阿爹還在家中等我們。”與其說是等,不如說在家大發雷霆,畢竟已經日暮,青年還未回去給他做飯。
自打阿娘過世後,家中裏裏外外都是阿江照顧著,阿爹好賭,更是個馳名軼城的老酒鬼,別說賺錢養家了,連做個吃食都不願自己動手,站在泊船之上的青年突然回想起來今天砍柴回家瞧見的一幕,心頭不自主浮上點點陰影,他躊躇半晌,雖對初五有一百個不滿意,卻在此時想讓妹妹留宿於此。
“怎麽了,阿江哥?”初五察覺出青年臉上的陰晴不定,有些擔憂地問。
阿江回過神來,“真希望是我多想了……”他欲說還休。
“有什麽事是初五能幫得上忙的,阿江哥盡管吩咐。”初五自小觀盡人世百態,哪裏會不懂青年臉上的表情是代表著藏著些難以啟齒的心事。
是了,不喜歡初五的原因便是這裏,他太懂人心了,故而顯得深沉而危險,但這對宸兒來說,其實是件好事。青年歎息著搖搖頭“罷了,不提了,今夜,我想讓宸兒在你這裏留宿一晚,可行?”
初五正色作揖“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端?
“也不是,隻是宸兒一直思念於你,又鬧著不肯回去,便了了她的心願住一晚罷……若你有不方便……”青年極力掩飾心中的惴惴不安。
少年人果真是少年人,提及兒女之事,臉上總免不了霞雲泛濫,“我……”
“明早我再來接她。”青年眉頭越來越深,不多做停留,揚起纜繩劃舟而去。
船隻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暮靄之中,河麵徒留漣漪淡淡,一陣山風吹起楊柳翩然,初五抬頭瞭望天空,殘月不知何時早已立上頭。
過堂幾雙粗布鞋零零散散,許是阿爹又邀了幾個酒友回來對酌,也罷,蹲下身為他們整理好,便去了廚房做飯去了。
“哼,說來還得感謝那個臭娘們兒,若不是賣了她,我哪裏住的來這麽好的房子?”
“話是這麽說沒錯,隻是這宅子我聽聞啊,風水不好。”
“是啊,胡兄弟你膽子也忒大了,當初怎麽選了這兒?”
“我看你們是喝懵了頭!胡言亂語什麽!看看我,這些年活的不好嗎?兒子做牛做馬伺候著我,再過幾年待那小丫頭及笄,又能賣出個好價格,我這日子就更好咯,風水不好?我看是好極了!哈哈哈哈哈”老者邊說邊悶下一碗酒。
“胡兄說的是!你們家那小丫頭長得呦,跟個小仙女兒似的!叫聲叔叔把我那心都叫顫了呦!”身旁的人附和著說,語氣輕浮猥糜。
“我當初抱她回來就是為了這一天,哈哈哈哈哈!來!喝!”
……
誰在極力隱忍著胸口即將迸發的怒火,敲門的手指懸在半空,顫栗著遲遲不肯撤回,最終握成布滿青筋的拳。
青年將做好的飯菜扔向了泔水桶,他再抑製不住內心的震驚與憤怒,狂奔著離開了家,一路上石子磕碰,踉踉蹌蹌來到母親的衣冠塚前。
“娘,娘!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悲愴的吼聲驚動林中群鳥。
怪不得娘親突然失蹤後,家中便換了房,旁人都說娘親有瘋病,是阿爹將她送上京醫治,待她好了便去接她回來,哪裏知道再次得到娘親的消息時,已是斯人已去,原來這一切隻是一場謊言,一場交換……
青年泣不成聲,撫著娘親的墓碑痛哭流涕,最終因過度的悲憤交織而沉沉昏睡過去;再次回到家中已是隔天中午,少年滿身塵泥青草,胡須一夜之間布滿絡腮,頹然之氣縈繞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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