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醉夢塢
“住手——!”
芙蓉羽帳中驚醒的人半怔凝視自己握空的手不知所措。
“紅姑娘,可是做噩夢了?”羽帳外侍奉的兩名小婢上前詢問。
床榻上的人拭去額間的薄汗,“無事,你們退下吧。”
待小婢們離開,偌大的臥房瞬時空曠了起來,花魁披頭散發坐起身來,裸足下榻窩在軒榥旁,竹影搖曳在窗欞上映出格外寂寥的圖案,“怎麽會……夢到宸兒阿兄呢……”
“因為你放不下。”金色的光懶洋洋地落在窗台上。
阿祈有個怪毛病,總愛冷不丁出現,好在紅墳早已習慣他的神出鬼沒,此時她眼簾緩緩合上,伸出手在金光跟前晃了晃“這雙手送走了多少怨?我是那種放不下的人?”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對自己的認知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阿祈嗤道“你懂規則的,對人世上心,幹擾天道,必遭誅心劫。”冷冰冰的口吻裏,深藏著擔憂與提醒。
紅墳將發梢在食指上繞了幾圈,滿不在乎地說“誅唄,不就是將記憶鎮壓,重啟靈識麽?有你這個活的記錄小抄在身邊,我怕什麽?”
金色光影閃了閃,像是被過堂風躥過的燭火,他不再開口,而是消散成了芥粒,莫名的出現,莫名的消失,沒頭沒尾。
“又生氣,這一天到晚哪有這麽多氣生……”不滿地嘟囔兩句,花魁伸了個懶腰,繼續回榻上作眠,然而那所剩無幾的困意早就煙消雲散了,她幹巴巴的睜著眼待到天明。
醉夢塢是聞名全國的伎坊,它不僅是達官顯貴的消金窟,更是一種高端的消費潮流,來這裏的通常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這裏的藝伎們都有一門能拿得出手甚至可以媲美王宮嬪妃們的技能,或樂聲嫋嫋,動人心弦,曾有傳一位窮書生途徑軼城醉夢塢,被琴聲吸引,勾去了心智,愣是在醉夢塢外幾日不吃不喝苦苦守候彈琴之人數日,最後被活活餓死;或舞動乾坤,文舞清靈柔美,武舞矯健輕挑,往下細分還有長袖折腰舞,掌上舞,盤鼓舞,劍舞,戚舞等等數之不盡,無一不是天下之最,也有盛傳多名王孫貴族微服私訪來此隻為一睹眾伎們的風采。
一大早被幾個宦童挨個的敲門聲給惱醒,待他們來到最高的樓層,迎接他們的是黑著臉的花魁,她渾身散發出可怕的陰霾,未梳妝的散亂長發張牙舞爪朝他們襲來。
“不好啦!紅姐姐吃人啦——!”
當中一名年紀較小的宦童一路屁滾尿流滾到了鴇娘靈鵲的懷裏,死死拽著鴇娘的褶群,哭嚷“阿娘,阿娘,紅姐姐把寶兒臨儂吃啦!嗚嗚嗚嗚嗚……”
“這個死紅墳,又嚇唬小孩子!”靈鵲是個風韻猶存的女子,亦是個厲害人物,隻稍比塢中藝伎大上那麽幾歲,她接手醉夢塢時正值青春靚麗的年紀,而當時的醉夢塢隻是一派烏煙瘴氣的妓院,她用幾乎雷霆的手段將這原本是社會最下賤的地方一舉變為貴族公子們趨之若鶩的聖地,它的身後自然有數不清的盤根錯雜的勢力,當中首屈一指軼城首富——許家。
“誒誒誒誒,疼疼疼啊,靈鵲你輕點啊!”於是乎嚇小孩兒的人愣是被鴇娘拎著耳朵拖行了數丈一把推到梳妝台前,鴇娘解開袖縛,叉腰道“說了多少次叫我阿娘,鴇娘也行,你這天天靈鵲長靈鵲短的,皮癢了是不?”說罷揚手就要拍上去。
紅墳嘴裏小聲嘀咕著‘年紀不大,輩分倒想討個大的。’往後慫了慫肩,誰知那雙手隻是輕輕落在她的鬢發旁,輕柔地撫著結餅的發梢,忽而便聞她緩緩歎息“纓公子自你回來後,便不曾來過醉夢塢了,到底發生了何事?”梳妝原本是侍者的活兒,而今卻被鴇娘一雙巧手替了去,小小的半月髻側立在紅墳腦後,看起來尤為俏皮。
無忱在未做寧安寺俗家弟子之前,單名纓字,纓公子是醉夢塢中人對他的稱呼。聞言,花魁凝視銅鏡中粉黛未施的自己,突然玩心大起自怨自艾起來“曆來隻聞新人笑,哪裏聽得舊人哭呢?他在外邊兒……有人了……嚶嚶嚶……”裝模作樣抬袖掩麵還真像那麽回事兒。
“啊?”靈鵲手下一個激靈,發簪不小心戳到了紅墳,前者驚呼一聲。
“靈鵲啊,頭皮都要被你紮爛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紅墳努努嘴,從銅鏡中凝視失神的鴇娘,用食指點了點她。
“抱歉……”
“你有心事?”紅墳拿起一支玳瑁往發髻上插去,隨口問。
被人看出端倪的靈鵲一怔,反應過來後連忙搖頭。
花魁眼珠子提溜的轉,嘴角夾起狡黠的笑“靈鵲,你……在擔心無忱?你是不是……誒……喜歡……誒?”
“不準胡說!”靈鵲猛地一驚,扯住紅墳的發,責令道。
“嘶——輕點輕點,我不說便是了,阿娘阿娘!饒了我!”紅墳被扯的眼角泛淚,這靈鵲,性子比她還一驚一乍,不過也是了,許家公子是醉夢塢的最高領導者,相當於王一樣的存在,覬覦他是大罪,誰都不敢擔,而這當中隻有紅姓花魁能與之玩笑,這是一種特赦與威信,也讓她的地位在醉夢塢一人之下,然她性子開朗為人又好相處,周圍的姐妹也都愛戴她,後來更是與同樣一人之下的管理者靈鵲成了好友。
靈鵲鬆開了紅墳的頭發,為她挑了件赤緋長裙,“你個沒心沒肺的,公子對你那般好,這多日未見,你竟一點也不擔心他。”
紅墳哂笑,拿起梳妝台旁的隔夜點心吃了起來“他對我好,是有求於我,再者,我為什麽要擔心他?”‘弱冠之年已入太虛之境,這樣的強者,何需我擔心?再說了,他也該好好反省自己了,在家麵壁個兩三年都不為過。’
“方才你不還說……公子外邊兒……”方才反應過來之前紅墳故作委屈騙了她,一口氣上頭,靈鵲又要去扯花魁頭發。
“靈鵲啊!我頭發本來就不多,有事沒事還脫發,你再扯我這花魁的位子可得讓賢了!”紅墳趕忙阻止鴇娘氣發,她又怏怏解釋“這不是看你今天心情不好,逗逗你嘛?”
“連你都看出來了嗎?”說罷,靈鵲將木梳放到桌上,木訥地落坐下來。
“什麽叫連我都……”花魁覺得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懷疑,剛要辯駁,從銅鏡中瞥到了靈鵲心事重重的臉,‘果然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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