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雨即來兮(一)
紅墳以為無忱要走,沾桃汁的手一下子拉住他的衣擺,不管不顧未吞咽下去的食物急忙開口問“你為什麽會和皇宮的人在一起?靈鵲今天一整天都提心吊膽的,她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你來說……咳咳咳……”果然還是被桃肉嗆到了。
男人眉頭再次鎖了起來,他的視線有一瞬間的空茫,如是煢煢孑立的孩童,卻在一下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忽而言左右“在入世之前,怨祖可覺著孤獨?”
話題忽然間被拋向了自己,紅墳差點咬到舌頭,凡是要講個先來後到吧,明明是她先問的問題,怨祖不為所動“先回答我的問題!”
無忱如是沒聽到紅墳的話,而是自顧自先替紅墳回答了自己提的問題“從未擁有時,是感受不到擁有又失去的痛楚的,以往沒感受過的孤獨,往後你應該比任何人都體會得更加深刻,因為你已擁有過熱鬧,這些熱鬧不及你漫長歲月的一刻……”
萬怨之祖心口忽然堵塞得洶湧,夜風吹刮在臉上,分不清是風更冷,還是無忱的話更冷,她幽幽抬首凝視無忱比月光還要蕭肅的麵容“你到底想說什麽?”
“若世上存在與你擁共同記憶的人,想必這種孤獨,也會多一份分擔吧?”無忱有些失笑道。
“所以呢,你……想要做什麽?”紅墳心跳開始亂了,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害怕接下來會從無忱口中聽到違逆天道之言。
許纓俯瞰這邊陲重鎮,鼻息幹虹“以凡人之軀,修萬世不滅之靈。”
仿佛是聽到了某種大逆不道的話,紅墳一個驚雷般起身,瞠目結舌不予置信地瞪著無忱半許,“你……你……”果然,一字不差,全全逆天而行的荒唐言,紅墳氣極,連話都說不利索。
“怨祖何須驚慌,無忱隻是如此想罷了。”男人唇角綻開舒暖無害的笑意,然在紅墳看來卻異常的——貪婪。
“想也不行!想也不行!許無忱!想也不行!”紅墳低吼“忘記你剛剛說的!你給我忘記!”一時間方寸大亂的萬怨之祖活像個街道邊得知丈夫出軌的潑婦。
不解的表情在男人的臉上稍作停留,隨後消失殆盡,他眺望遠處答應著“那便忘記。”她到底在害怕什麽?這樣的應激反應,著實讓男人疑惑。
被無忱的話這麽一鬧,腦海中為數不多的醉蟲被全部嚇跑,紅墳後怕的撫了撫心口,待無忱消失在夜色中後,她扶著瓦片一點點下了樓,仿若忘了自己也能凝神瞬身。
“阿祈,阿祈你快出來……”閨中紅墳竟覺渾身寒冷,她窩在床頭拚命摩搓雙肩。
金色的芥粒之光在帳中慢慢匯聚成一團,而後空靈的聲音響了起來“怎了?”
“你聽到無忱的話沒有……他說他想……”紅墳悻悻閉口不再下言。
“很奇怪嗎?”阿祈倒覺得紅墳的反應著實過大,她自己不畏天道,又何須恐他人觸逆?這不是瞎操心嘛?人之心本就貪欲無盡,尋求更強大的力量是亙古的本能。“你送他一半靈修時,難道沒想過有這一天嗎?”
萬怨之祖訥訥搖頭,腦袋陷入雙臂之中“當時我隻是一時……”……回想起來,當年無忱到底是怎樣從鍾山藹藹古林深處的靉靆之地尋到她的,一直是個謎團,她也從未思慮過這種問題,避世簡居的她見到生人的第一反應是倨傲自負的,揮袖間將力量贈予自以為螻蟻般存在的人類,這場交易到底還是變了質,紅墳愈發覺著無忱要遠比她想象得更加難以掌控,如今憶起當年的自己,堪堪是夜郎自大……
“天道何時容忍過誰挑戰它製定的規則?此事你大可不必擔心,古往今來窺天機者,多自斃矣。”阿祈尾音上揚帶著幾分揶揄“難道你是害怕天罰降株之時牽連到你這位始作俑者?”
“你不懂,阿祈,我怕的不是天罰……”萬怨之祖內心深處泛起一湧不安,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露“我怕的是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話……我竟真覺得他能做到……”即便是當初的稚子,匍匐跪拜在她腳下時也初露孑然傲世的模樣,待她入世的這幾年,閱過無數與無忱年紀相仿之人,方知當初那個孩子的眼界早就睥睨於眾,不過束發年歲,思慮便已站在眾生之上探求紛擾出路了……
阿祈一時無言,輕歎鼻息將室內的溫度漸稀變低,“好好睡一覺吧。”
翌日天色朣朦,天邊雲翳凝重,許是後半夜溟濛,露珠從後院青蔥竹葉上滴露,醉夢塢的下人們正拿著玉樽采集花露草露用以釀酒,紅墳頂著一雙腫脹的眸子拿起抵棍撬開軒榥,黑眼圈如是埋首在灶台下一夜的熏煙,說不出的滑稽,看得樓底下的小宦們一個個捂嘴偷笑。
“紅姑娘,孔大人於寧安寺有請。”身後突如其來的通報聲將花魁嚇了一大跳。
“嘖……”看樣子是惹了個麻煩……花魁有些不耐煩,她本想睡個回籠覺,哪知道門外早已候好了梳妝小婢,見她們等了多時,紅墳也不好發作,擺擺手準許她們進屋梳妝。
醉夢塢不僅是藝伎們花開數朵,小婢們也都是自己的專業技能,有的熟識香草丹藥,善製香,有的對色彩極其敏感,妝容天賦出眾,也有的穿衣搭配更是一絕,可以說醉夢塢在默默影響著整個軼城的風尚,而紅墳身後忙來忙去的幾名小婢更是這當中的佼佼者,她們拿著與藝伎們一樣的俸祿,多是姐妹們爭相恐後爭奪的衣冠禮儀之師,她們亦是靈鵲的心腹。
一展金泥衫配以蠶絲輕紗尚見富貴耀華,待眾人還要為紅墳佩戴金釵首飾時,她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呢喃“寧安寺是佛門之地,還是不要太招搖了。”說罷,隨意在盒中尋來一隻枯枝形狀的烏色陶簪,而陶簪盡頭處,盛一盞小小的,不起眼的窯變紅梅,就著銅鏡拭去額間的花魁印,仔細瞅了瞅,這才舒服嘛。‘寧安寺的老主持簡直就是個多事的話癆,若自己盛裝打扮前去,又要被他指指點點,什麽有辱佛門聖地雲雲……’
小婢們麵麵相覷,行禮“紅姑娘說的是,是小奴們考慮不周。”
“誒,別自謙了,領賞去吧。”
眾人紛紛作揖告退,而後孔大人的侍衛們又守在了門外,一個個正襟危站,看守犯人似的將花魁圈在裏邊。
“姑娘——請!”為首的將領是昨晚陪在孔近侍身旁的人,他連瞅都不敢瞅一眼紅墳,扳直了身體硬凹出個請的手勢來。
紅墳緊握方才梳妝時小婢遞給她的紙條,上麵明晃晃寫著若遭刁難,不可耍性子,盡力逶迤,兩個時辰後自有人相救。
‘是靈鵲的手筆,到底怎麽了嘛,特地這麽囑咐我……’轎子一路上有些顛簸,紅墳緊緊攥著紙條,昨夜心頭那絲不安再次浮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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