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進城
“蒿裏……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又是這首曲子……’黑暗侵蝕意識趨向混沌,當這首淒悲的挽歌再次響起的時候,紅墳明顯感受到聲源湧自自己的胸腔,確切的說是……蘭鈴……
混沌被驅散,漫天飛舞的紙錢映入眼簾。
附著蘭鈴粘稠的視線,這是不同與以往的葛棗村,在她的記憶裏,葛棗村總是烈日當頂的,哪怕是洪水也沒能衝散她對未來的希冀,活下去,活下去,蘭鈴內心深處總是叫囂著這樣的願望,以至於她眼中幾乎都是純粹的景色,然而此時眼前的蕭楚,提醒她所謂“希望”不過是無知者的愚昧。
萬念俱灰。
紅墳覺得這個詞比較適合現在的蘭鈴……但,為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疑惑浮現的瞬間,那些不屬於紅墳的記憶肆虐了開來。
那日的天空,藍的好像要碎了似的,蘭鈴一如既往坐在破舊的船梗上蕩著二郎腿,發了洪之後的陌湖水看上去濁得不行,她不敢把腳踏進潮水裏,正躊躇著,迎麵走來一人,他身形不穩,踉踉蹌蹌,幾欲摔倒。
“王二哥?”小丫頭趕忙上前攙扶住他,接觸到他手臂的刹那,滾燙的溫度嚇了蘭鈴一大跳,“王二哥你剛從沸水裏煮過?”
男人慘白的嘴角扯開一絲難耐的微笑,蘭鈴這個小丫頭自小沒人管教,大了大了便喜歡調笑他人,他剛要開口,喉間一陣劇痛,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哎呦您可別笑了,身子虛成這樣,二嫂是怎麽放心你出船的?”蘭鈴沒好氣,遙想那二嫂是出了名的河東獅,二哥又是個老實人,什麽都聽媳婦兒的……
“你……你二嫂……咳咳咳咳……她……”男人眼神一黯,如是被誰活生生掏出了喉結似的,說話極度困難,“她……咳咳咳咳……病了……”
‘真是老天有眼。’小丫頭翻了個白眼,然下一瞬不自禁擔憂道“那這家,裏裏外外的活兒都落到你身上了,二哥你可得注意一下身體啊……”瞅這王二哥的架勢,蘭鈴差點以為他要把肺給咳出來,她沒有心情再調笑,而是仔細把了把男人的脈搏,遠君姐姐曾經教過她怎樣望聞問切,然她心性浮躁,坐都坐不住,哪裏肯好好背誦那些醫理,學了兩天也就棄了,如今真想回到那時候好好跟著學學。
疾速的脈搏,常人的三倍有餘,怪不得他身上的體溫如此之高,再探王二哥布滿血絲的眸子與渾散的瞳孔,這是……傷寒嗎?
“咳咳咳——”一大口濃痰夾著明晰的血絲從男人嘴裏滋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入潮水中瞬時暈開了一圈殷紅。
“王二哥!?”這到底是什麽病狀?蘭鈴大驚失色。
男人虛喘著,無事地擺擺手“沒事……回去弄兩片枇杷葉煮點水喝就好了……咳咳……”
‘這已經不是枇杷葉能管得了的病狀了。’紅墳背脊一亮,這……難道是就是……癘疾?王二哥是初始的感染者?
“你都咳血了,還枇杷葉呢?要不要摻幾粒老鼠屎啊?”這得心大成什麽樣兒才覺得咳血隻是小病……“怎麽不去看大夫?”
“王……王大夫……咳咳……出……咳咳咳咳……”每說一個字,都如同一把鋸子來回拉扯喉嚨,王二哥咳得滿臉漲紅。
蘭鈴悻悻打斷他的話,不耐煩“王大夫不在,你不能帶著二嫂一道兒去軼城醫館嗎?”
語歇,男人又咳出一口濃痰,小丫頭“噫”了聲,麵上雖是萬般嫌棄,卻也還是扶著他回了家。還沒推開家門,便聞一聲接著一聲與王二哥如出一轍的咳嗽聲從屋子裏傳出來。
“二嫂也是……”這病有傳染性?小丫頭一怔,厲色詢問“你們的症狀是一樣的?”
“咳咳咳……”男人似乎一開始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先前身子憎寒壯熱,旋即但熱不寒,頭痛身疼的,他覺得隻是普通傷寒略帶炎症,再者他多年出船打漁,身子骨也不錯,竟未想自己的病症與妻子的竟也如此相像,他愣了愣神,不知該做何樣表情。
“……”未等他回答,蘭鈴猛地推開屋門,院子中一陣腥臭熏得她差點當場翻白眼,蠅蟲鋪天蓋地襲來,須臾間,她猛地又關上門,扶牆幹嘔了起來,“王二哥……你家院子……什麽情況?”蘭鈴心中浮起一陣又一陣的不安。
隻見男人麵露糾結,忍著嗓子的疼痛艱難開口“前幾日,我與你二嫂在烏鬆山腳下尋到了二老的屍身……你二嫂執意要帶回家中挑個吉日下葬,未來得及製定棺槨,屍身暫用草席裹著,我以為……這兩天棺槨就能送過來了,沒想到他們一直耽擱……沒辦法……這天氣……”
蘭鈴的瞳仁急劇收縮,她大吼“咱們不都說好了!所有溺斃洪水的屍身都必須焚燒掉嗎?!”
此話一出,王二哥麵上更加難色滿布,他怏怏出聲“你見過幾家……尋到親人屍身後主動焚燒的……不是我說你,丫頭,你這也太強人所難了……這種事可是大不敬啊!這不孝的罪,誰敢擔?……爹娘還不得夜夜入夢找咱的茬子……咳咳咳咳……”邊說冷汗邊沿著男人幹澀起皮的嘴角滴落下來。
‘……’紅墳神情凝滯,腦袋跟著蘭鈴一道空白一片。
“所以……你們……就這樣……日日與屍體共處一室?”蘭鈴憶起送別初五哥時,他對自己說……‘丫頭,現下天氣灼熱,洪水過後勢必會帶來大量的村民屍體,倘若不盡快處理,很快會腐爛,腐爛的屍身會造成比洪水更加肆虐的災難,那便是癘疾,它有極強的傳染性,幾乎隻是你我這般呼吸之間便能奪人性命,我知道集中焚燒於你們的信仰不符,然而……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別無他法。’少年那時的神色比那幾夜暴雨連綿的天際還要凝重,他又說‘我曾這樣叮囑過劉叔叔他們……雖然他們也答應的很好,可我還是擔心……蘭鈴,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王二哥不置與否點了點頭。
明明晴空萬裏,蘭鈴與紅墳卻覺霎時墜入冰窖,寒冷的周遭幾盡將她們凍傷。
‘初五,你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紅墳本能地不想再繼續看下去,她發現自己果然如無忱所述,怯懦地令人發指。
憤怒,失望,驚恐,訝異,一係列的強烈情緒灌注在蘭鈴身上,她本想發作,卻隻能黏佇在原地動彈不得,最後她毅然決然用她那雙顫抖的小肩膀,抗下了所有人的生死。
畫麵來到崎嶇的山道上,視線晃地厲害,胃部一整日未有進食,此刻翻騰連連,小丫頭很想暫停下來休息,狂奔的腳步卻一刻不敢鬆懈,紅墳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餘光掠過蘭鈴破損的小鞋,心頭一陣揪痛。月皓如晝,小小的身影終於來到了軼城城門口,然而那些守城的將士們見她如是逃荒者,擋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子時已過,任何人不得出入軼城。”
“大哥哥,我有急事,求求您通融一下!”蘭鈴喘著大氣搖晃守衛。
前者不為所動,屹立如山,擋在丫頭的跟前。
“噗通——”蘭鈴朝他們跪了下來,不住的磕頭,“求求你們了,我家中有人患了急症,急需大夫!求求你們,放我進去找大夫吧!求求你們!”聲淚俱下,額頭磕得通紅。
官兵們不為所動,依舊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其中一名值夜的領頭忽然出聲“你哪裏來的?”
蘭鈴以為放行尚有轉機,如實回道“我從葛棗村來的!葛棗村!就是挨軼城最近的那個葛棗村!”
領頭官兵眉梢一動,“就是那個發了洪的葛棗村?”
“對!對!”丫頭還以為官兵們念在村落遭災,格外開恩,她感激涕零地準備迎接打開的城門,然得來的卻是一腳狠踹。
突入起來的力道將蘭鈴踹出老遠,地上跐出長長的痕跡。
而後,無情的叱喝聲鑽入疼得站不起身來的人兒耳廓裏——“媽的,果然是逃荒來的,給老子死遠點!”
“真是髒了我戰履!”
“頭兒息怒,頭兒息怒。”
“媽的,連著值了五天的夜班,害的老子這些天連酒漬都沒碰過,他娘的還降這麽個逃難的玩意兒,喪氣!”領頭者吹胡子瞪眼,好一副凶神惡煞。
蘭鈴忍著胃部翻江倒海的衝動,艱難起身,她再次匍匐在地叩首,一字一頓,從牙縫中爬出一句囁嚅“求……求你們……發發……善心……放我……入城……”
“沒完了是吧!”領班說罷便要上前在踹一腳,幸而被一旁的守衛攔住,“大人,她隻是個女娃子,出了人命可不好……”這兩腳戰履下去成年人都受不住,何況是個小丫頭。
“你走吧,上頭有命,決不能放逃荒者入城,莫要再糾纏。”
“……”紅墳在蘭鈴的視線裏,看到了熟悉的麵孔,‘阿江……’原來他曾做過軼城城門守衛。
蘭鈴的心跳前所未有的空洞,當她看到城門旁的河流時,被掐滅的希冀忽地又騰騰燃燒了起來,她趁著夜色龜縮在城門旁的大石後,待守衛交班之際,悄摸下河。
紅墳當真是欲哭無淚,心中叫囂著一萬個拒絕,然卻不得不又被蘭鈴帶下水,那入骨的寒冷以及深邃的孤寂縈繞而來,她細數著自己放慢的心跳,恐慌從四麵八方的暗流裏湧來,算了,不掙紮了。
再次睜開眼,已是渾身濕透透,弓腰抱肩拚命揉搓,紅墳這才發現,小丫頭的一雙鞋不知何時丟在了護城河裏,她隻得繃著神經,挨家挨戶尋醫館的牌子。
“開門啊——!救命啊——!”
“求你們,救人啊——!”
“啪啪啪——大夫,救人啊——”
軼城熄滅的燭燈一半都是由蘭鈴小丫頭的祈求聲喚醒的,然而很快便也再次熄滅了,所有醫館的醫者皆因聽聞她口中的葛棗村而再次緊閉醫館的大門。她隻能在一次次希冀被點燃掐滅中來回踱步,直到連喉嚨都沙啞。
“求求你們……救人啊……”蘭鈴蹲坐在護城河碼頭旁,緊緊環抱著自己冰涼的身子,眼中婆娑的視線略過那些不願多聽她一言的門庭,方才覺得,自己那所謂的灑脫與小聰慧,多可笑。
意識又開始陷入夜靄之中,視線漸稀模糊,就在蘭鈴恍惚之際,一雙幹淨潔白的道靴闖入了視線,上邊珍以蜀繡騰雲,栩栩如生。
紅墳認得這個圖騰,忖度半晌這份熟稔,大驚‘無忱?’怎會……
“仙……仙人……”,即便是看不清來者,亦能從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感受到他周身的清雅,小丫頭懷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竟能看到九天上仙。
‘民間傳說裏,快死之前看到的通常是白無常……丫頭……’紅墳搖了搖頭,內心深處抱著強烈的念頭,她是如此希望這件事中沒有無忱的存在,因為……倘若如此,她便不得不去懷疑無忱在這一整件事中所起到的作用。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睡在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睡到的地方,富麗堂皇的臥室,沁香四溢,蘭鈴有些舍不得睜眼,她害怕這一切都隻是夢境,死了也好,死了便能過有錢日子了……但她沒有被這短暫的溫柔鄉衝昏了腦袋,她身後還有整個葛棗村,想及於此,她猛地睜開雙眼,巨大的男人陰影擋住了她渴求陽光的瞳孔。
何等富態的男人啊,這是蘭鈴的第一印象,對上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目光時,她不自禁抱著被褥往後退了退,“你!你是誰!?”男人眯著雙眼,一副憨態可掬的親近模樣,著實是一張極為討巧的麵容,能讓人不自禁放鬆警惕。
紅墳亦好奇地打量此人,忖思總覺得……在哪兒見到過似的……
到底在哪呢?
像這種除了肥碩,沒有任何記憶點的人,很容易銷匿於紅墳這雙專門看臉的眸子裏,她第一次為自己這唯美不記的嗜好感到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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