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京兆府尹(九)
牙白色的匕首“嗖”地一聲在南祀如驚愕的目光裏躥回到了靈鵲的手上。
“嘿嘿嘿…小白……小白……”靈鵲揮舞著匕首在半空劃了幾下。
“這匕首……是你的?”為什麽靈鵲會有朔方樓的東西?
“不……不知道……它一直跟著我……偶爾會自己飛來……飛去……”女子將匕首往青年眼前置了置,繼續說“小白很厲害!”
朔方樓是朝廷近幾個月來新成立的一個神秘部門,據說收聘了一群術門中人,關於它的傳聞也隻是皇上頒布的一道名為“修靈令”的懿旨,此署到底是求丹問藥還是辟穀修仙,朝內上下眾說紛紜。
南祀如發覺事情好像不對勁,他睨了眼暈死的樂兒,按照先前的思路,這個從一開始就行徑可疑的女子應是太守的人,今天把那群衙役們喊過來演一場戲也無非是想測試一下在場的人之中到底有沒有埋太守的眼線,他個人認為樂兒的可能性比較大,可倘若樂兒是太守的人,又為何要在需要通風報信的時候給他下勞什子的藥呢?最可惡的是這藥勁到現在都沒能消退,青年人往旁邊挪了幾步,遠離靈鵲。
靈鵲又為什麽會有朔方樓的法器呢?
這會不會涉及到靈鵲原本的身份?軼城醉夢塢鴇娘……
醉夢塢是純粹的藝伎館,流連其中的當是各方上流人士,他在京城都能聽到其遠揚的美名,當然,他那一首提詩是功不可沒的,也間接導致其他同僚誤認為他是個沉淪風花雪月的風流性子,加之平日裏油腔滑調,無外乎如此,天知道他隻是為了報恩罷了……南祀如又回想起了當初題詩時的心情,一顆心“砰砰”直跳,他忙不迭整理好思緒回歸正題——那麽醉夢塢難道隻是單純的風月場所?答案是否定的,沒有人會放任這樣完美的信息網絡不下手。
軼城地處邊塞,是整個國家最靠南的繁榮都城,往外是巴蜀,往內是通往其他都城的要塞,它作為一個流通各類消息的都城,極受朝廷的重視,要不然也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寧安寺被燒毀,便親遣榮王前去督建……更有甚者傳出前太子的餘孽便逃往了軼城避難,這座城本是一座無人管理的消金窟,前朝對它放任之,後出了個自稱軼城主人的李肆翔,也就是如今的軼城城主,他將整座城變成了私有物,後新皇登基,為拉攏李肆翔贈了他不大不小的官職,亦免去軼城五年的賦稅,一番折騰下來,也算是將軼城納入了國有;軼城本作為消金窟而聞名,後又出了天下藝伎館之首的醉夢塢,但凡有些見識的人無不將其奉為心頭好,更有人千裏迢迢病死途中臨終遺願便是要去醉夢塢見見那群如是敦煌壁畫上的天女們,而南祀如的一首提詩,將整個醉夢塢以及軼城推向了最巔峰。
靈鵲,作為最鼎盛時期的醉夢塢鴇娘,她原有的身份便不簡單。
“你……你這麽看著我……怕……”於靈鵲來說,南祀如定睛打量都得眼神著實嚴肅地可怕,她不自覺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青年人撇開視線,緩緩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撫著眉毛似的小胡子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中……軼城背後有兩大勢力,一是李肆翔,二是首富許家,當中自然有其餘數不清的勢力盤根,但影響最大的無非是這兩家……許家自從上一代家主客死京城之後便極為低調,然而生意卻是越做越大,許家曾多次為趕考的學生們提供歇息的場所和免費的吃食……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初靈鵲也說過,醉夢塢為趕考之人設置的休息站點,完全會意於許公子,思及此處,不免又憶起初見靈鵲時,她那雙曉風明月的眸子神采奕奕好像會說話似的……南祀如晃了晃腦袋,勒令自己不準想些有的沒的;以此推斷靈鵲,很可能是許家的人,年紀輕輕便是醉夢塢情報網的負責人,說明在許家的地位也不低,死士嗎?亦或者是……管家?
既是提到許家,南祀如腦子裏一時竄出無數關於他們家的傳言,據說許家上一任家主的妻子體弱多病,上任家主懸賞重金請來五湖四海的術門中人保他妻兒的性命,當真是花費了大量的心力心血,才保得他妻子幾年的壽命,後來家道中落,上京做買賣沒有多少錢打點,得罪了官家,生意沒做成,落得個草席裹屍的下場。
許家現任的家主,許纓。
不得不說,這個人是個迷一樣的人物,年紀輕輕便能攪動商界的風雲,不到而立之年便重整了家風,甚至比原來有過之無不及,手段雷厲風行,眼界高瞻遠矚,頗有一種世人難擬的魄力。
這個人,他雖沒有接觸過,卻覺得他心思縝密深沉如海,南祀如承認當初在心中置喙他利用醉夢塢為上京趕考的考生們設置歇腳點多半是出於不爽,擺明了就是酸他,畢竟他們二人年紀相仿,有的人是幕後大老板,有的人卻吃著免費的食物遭著免費的白眼還有一頓毒打……真是不太美好的回憶啊,然而他卻無比感激那日的狼狽;他利用便捷的手段廣灑滴水之恩,恰求往後的湧泉相報,典型的商人思維,誰能知道呢,如今的京兆府尹大人在高中榜首後便再也沒有回過軼城。
他大概,永遠不會再回去了。
父母的墳頭草該蘆葦一樣高了吧?
南祀如眉頭一蹙,紛亂的思緒如是葳蕤的草木,在腦海裏瘋狂拔長,他隱去眼角不知所謂的氤氳,吸了吸鼻子,通過這一係列的推理思緒,他得出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結論——朔方樓與許家有關。
最直接的證明就是靈鵲手上的這把白牙色匕首。
靈鵲與朔方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然而她又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呢?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天已破曉,地平線上冉冉紅霞,魚肚白的蒼穹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南祀如打著瞌睡將靈鵲送回了房間,臨走之際,睡意朦朧的女子扯住了他的袖擺,軟糯道“南……祀如……別……傷心……”
傷心?何時?何地?他沒有啊?
青年人拍了拍她的手“我沒傷心,開心著呢,你趕緊睡吧,熬夜容易禿頭!”
靈鵲眨巴眨巴眼睛,睡眼惺忪地點點頭,入睡前小聲嘟囔了一句“你…騙人……你在想家……”
替女子掖被子的手刹時懸在半空,也不知愣怔了多久,南祀如望著靈鵲熟睡都得臉龐失笑了起來。
“我的家……早就沒了……”
辰時的街道早有了煙火氣,小販們架起各自的早茶工具,騰騰的白霧攜帶著各種食材的香氣飄忽在半空,南祀如抿著一口的饞津掂量著腰上的錢袋,最後將目光鎖定在了一家包子鋪上。
吸引青年人的不是香氣撲鼻的食物,而是包子鋪小販那熟悉的模樣。
是那天將靈鵲販賣的夫婦二人之一。
“來兩屜豆沙包。”
“好嘞……客人您是在這吃還是帶……”掀蒸籠的熱氣中,小販看清楚了來者的模樣,當場嚇得麵色煞白。
“在這吃。”南祀如看著小販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緊張,心道就你這素質還拐賣人口?
青年人是這條街上最早的客人,其餘賣早點的小販們都很羨慕包子鋪,然而包子鋪小販卻從頭慌到尾,他顫顫驚驚遞上兩屜滿滿當當的豆沙包,“客……官慢用……”
“等等。”南祀如冷不丁叫住了小販。
後者汗毛豎立地回過身,慘白的麵孔不得不迎笑道“客人……還有什麽吩咐?”
“何箸?”筷子在哪?你要我怎麽吃?南祀如眼神瞄向桌上空蕩蕩的竹筒。
小販慌忙從攤子上胡亂抽了一把筷子過來,“實在對不住客官,小的起攤早,沒注意……”
雖然有了筷子,可青年人卻沒有拾箸而餐,而是用手掰開了包子,隻食當中的豆沙餡,他挑眉“這做人啊,跟做包子也差不多……”
蒸包子的小販假裝忙活,忽聞男子的話,渾身汗毛都被嚇得豎了起來。
“都是把一顆黑不隆冬的心裹在一張軟白的皮囊裏。”南祀如挑著吃掉了所有豆沙包的餡兒,那甜膩的味道嗆得他嗓子有點疼,他轉過頭笑著反問小販“你說是吧?”
小販汗流浹背,顫顫巍巍答道“咱們……這種小老百姓,就是這麽賺錢的……哪裏能想到客官那樣的深度……再說了……這豆沙餡兒本來就是黑色的……”
南祀如看了一眼被他扒拉著七零八落的包子,明明都還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卻都隻剩個軀殼,他又說“豆沙本是紅,因為想要甜膩,加了太多無關緊要的味道,才會變成黑色。”青年人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扯了個彌天大謊,“據說最近羅寧不太平,頻繁走失人口,這上親遣高官來此調查,據說自首招待作案細節者,可免去罪刑。”
聞言,小販身子一僵,烏雲密布的臉上頓時散開了一些,他轉過頭詢問“當真如此?”
‘就你這素質?當初你是怎麽想到拐賣靈鵲的?腦袋抽風麽?’南祀如懶洋洋的繼續裝作八卦的口吻“畢竟皇恩浩蕩嘛……”隨後他指了指桌上七零八落的包子“都給我打包。”
“好……好的……”小販惟命是從地替青年人用油紙打包好了這些失去‘靈魂’的包子。
待南祀如唱著小調兒來到衙門的時候,已差不多到了巳時,太陽高照東方,衙差們一個個眉宇間頂著秋霜黑著臉,青年人輕咳兩聲,“那個啥?大家夥挺早的哈?”
“大人,不也挺早的嗎?”錢幣冷不丁開口譏諷。
青年人臉上有些掛不住,心下還不是樂兒姑娘那盅茶水害的!他臨近卯時的時候突然就睡了過去,辰時才醒過來,吃完包子才突然想起來昨晚上交代的事情,心下這事兒大了,那幾個鐵憨憨還等在衙門裏呢!於是邁著小碎步,拎著失了心的包子就往衙門趕。
“哥幾個還沒吃早點吧?來來來剛出爐的包子,別客氣!”南祀如討好地將包子遞給這幾個衙役才稍微緩和了一下他們臉上的低氣壓。
南祀如躡手躡腳回到公堂上。
“這包子為什麽沒餡兒?”
“對呀?餡兒呢?”
“我瞅瞅……怎麽光有皮兒沒有餡兒呢?”
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高坐公堂的京兆府尹大人,隻見他正襟危坐地咳嗽了兩聲,視線閃躲不暇“不好意思啊諸位,由於我走得太快了……那豆沙餡吧……它……它掉了……”
於是乎起早貪黑的衙役們的臉色更像是鍋底灰了。
此次晨會,南祀如交代了一些案卷上的細節於諸衙役們前去調查,比如那些走失人員的生存情況以及走失家屬們的確切證詞,但凡能找到當事人的,幾乎都被請到了衙門,這一天忙碌下來,幾個衙差累得跟沙皮狗似的癱倒在衙門的門檻上。
“你們說這個京兆府尹到底幾個意思?”孔三抱肩問道“昨晚把我們招去一頓冷嘲熱諷的,今天又讓我們跑斷了腿……他是不是瞧不起咱們這些底層公務人員?”
“嗨,哪裏有人瞧得起我們?”劉壯壯喘息之際哂笑一聲。
“我看啊,他這是沒人招喚了!”錢銅冷哼一句“這太守衙門裏會阿諛奉承的都被調到了太守大人府邸去享清福了,剩下的人不是像楊小海那種新來的鐵憨憨,就是我們這種沒家沒當有點辦案經驗的,你說他除了我們還能找誰?”
“阿兄說的有道理!要不咱們罷工算了,不鳥他這勞什子!看他能怎麽辦!”錢幣如是道。
錢銅搖了搖頭,“不行,不能罷工,這失蹤案不早一天告破,我這連喝花酒都沒什麽心思了!他娘的越活越像個和尚!”
“可是上頭親遣下來的官員哪一個最後不是枉顧性命草草結案回朝的?我看這京兆府尹也一個鳥樣!”錢幣不滿。
“我倒覺得,他還行。”孔三年級最大,他眼中有著某種篤定。
“你可得了吧老孔,這人連著從青樓帶回兩名女子,還住在太守的別院裏,滿身的把柄落人家手頭上,還行個鳥蛋啊?”錢幣鼻孔哼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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