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仲秋後太守府中宴》
“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上下眼瞼通紅不說,眼泡腫得活似兩顆銅鈴,回去的時候,初五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
“別提了……”紅墳氣鼓鼓地咕噥“以前在醉夢塢我多少也是經曆過這些下三濫手段的,哪次不是化險為夷……沒想到會栽在了這小小的眼帶上……”說話間,從袖口中掏出眼帶來。
少年將眼帶拿了過來聞了聞,眉頭倏忽緊蹙起來“是白骨花……”
“白骨花?”一聽名字就不是太友善。
“嗯,這種花喜陰,常年開在蔭庇潮濕之地,群生,有毒,花色慘白,遙望如人死後的白骨,也有的地方叫片雪,絨白花的……它的根莖汁水可以使人皮膚潰爛……”少年二話不說趕忙拉著紅墳來到橋下碼頭“……倘若我不問,你便一直不說嗎?幸虧隻是透過眼帶沾染上而並未直接塗抹於肌膚,要不你這雙眼睛……”
紅墳好奇瞅了一眼水麵上自己的倒影,倏忽捧腹大笑了起來“喂喂喂,我怎麽成了一隻蟾蜍精了!?哈哈哈……”全然不顧少年的話中的擔憂。
少年人一時語噎。
後者光自己笑還不夠,指著少年淤青的眼角,“咱倆今天……跟約好了似的!哈哈……”
這傻瓜兒,眼睛都差點被人害瞎了這會兒居然笑得比誰都歡,真不知道她腦回路是怎麽長的,皇上不急那啥急,算了,總之沒什麽大礙就好,少年受到了紅墳的感染一並笑了起來。
“你說我是不是被報複了?是晌午那個慫貨麵試官做的麽?”清洗眼睛時,紅墳揣測道。
“不好說,有動機害你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一眾的重甲兵以及那些或出於嫉妒的江湖人士。
萬怨之祖沉默了一會兒,忽地道歉“對不起啊,初五……”
“為何道歉?”怎麽好端端的說抱歉幹甚?
“來到京城以後,我總是在得罪人……還連累你……”紅墳垂下眼簾,這個陌生的都城無人包容她的任性,她所做的一切當即就會浮現負麵的後果來。
“我們是…朋友,自當相互扶持,往後不必為了這種事情道歉。”
西垂的落日投影出晚霞,如是畫作者傾撒在天際的顏料,二人映著餘暉並肩走在京城繁華街道上,聽攤販們叫賣著當日新鮮的食品,見胭脂鋪前你來我往的窈窕女子,各族人士似乎在這裏都能找到一席之地,入夜的一瞬間,整個京城都仿佛進入到了另外一個絢爛多彩的世界,家家點起了燈籠搖掛門前,街道上一排排喜慶的大紅燈籠照亮人們的歸家路,孩童們拿著竹玩具你追我趕,父母臉上暈開的都是寵溺的笑容;少年黑寶石一樣的瞳孔裏倒影著這一派欣欣向榮,紅墳亦為他眼中的世界而傾倒。
同樣是中秋過後,同樣是繁華熱鬧的街道,然疾步走在街上的京兆府尹麵色就不怎麽好看了,他身著墨青雅竹儒袍,麵色有些蒼白,手中緊攥著太守府的邀請函,心頭是一陣又一陣的不情願。
“誒誒誒,你看大人他麵色有點不對勁啊?”劉壯壯用手肘頂了頂身邊的錢幣。
“廢話嘛不是,別說是大人了,你看咱們哪個臉色好看?”錢幣沒好氣。
楊小海不解“不就是趙大公子的生辰嘛,你們怎麽都跟上門吊孝一樣哭喪著臉啊?”
“沒人想去那仗勢欺人的廢物宴席上聽他們趙家人吧啦個沒完。”錢銅冷哼一聲。
孔三煙鬥裏的煙草不多了,他吸了最後一口,遂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大人,是否要趁著此次……”意在不言中。
趁著此次幹嘛?好好見識見識那位趙小根是個什麽人物唄?他與林雨晨之死有著逃不開的幹係。
這次的酒席辦得可謂是裏三層外三層,桌子差點擺到了宅邸外頭,絡繹不絕的官僚富賈們都手持好禮前去應酬,南祀如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半垂眼簾回過頭“你們帶禮物了沒?借我一份……”
“大人啊——!你才是受邀請的那位啊喂——!”劉壯壯風中淩亂。
幾人麵色尷尬,麵麵相覷。
京兆府尹一拍腦袋措歎一聲“算了算了,就這樣進去吧……”
管家在門口記錄著來者名單以及他們的人情禮,另外的小廝負責叫喚,比如“xxx大人,xxx禮品一份——!”
輪到南祀如時,管家除了從他的身上取得持久的尷尬和一份邀請函,以及收獲了他身後衙門官差的撾耳撓腮看星星的莫名神情,別無所獲,遂身旁的小廝扯了扯嗓子喊道“京兆府尹南大人——空手而來——!”
流動的隊伍瞬時暫停下來“歘——”得一聲齊齊回過頭看向南祀如,話說這京兆府尹的臉皮不愧是京城之最,輕咳幾聲之後眾目睽睽之下打開折扇,昂首挺胸闊步踏入了趙臘根的府邸之中,麵上全然一副反客為主的倨傲。
幾個衙役們謹小慎微的跟在南祀如身後,不得不在內心中為他豎起了大拇指大人!不愧是您啊!
“哎呦呦,是南大人啊!百忙之中光臨寒舍!有失遠迎啊,有失遠迎!”老遠就看到太守趙臘根小步朝這邊走過來,乍一看還以為滾來一隻等身繡球。跟在他身後的男子與太守的富態的形象截然相反,癟嘴薄唇,尖嘴猴腮,鼠頭鼠腦的,像個被關在華麗衣服裏的老鼠精,隻見趙臘根將男子往前擠了擠,“這是小兒,小根。”遂朝其命令道“還不快見過京兆府尹大人!”
趙小根不情不願鞠了個躬,抬起頭的一瞬間,似乎是受到了驚嚇似的往後一縮,攥緊了自家老爹的衣帶,太守下意識將其護在了身後。
此反常的動作被南祀如看在了眼裏,他不動聲色隱去眼中的打量目光,吟吟笑道“趙公子還真是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啊……”
‘大人您如果不需要眼睛可以捐給需要的人!’劉壯壯在內心實名吐槽。
“哪裏哪裏,與大人比起來,小兒不過是陽光底下的一盞燭燈罷了……”趙臘根低垂眉眼,很有自知之明。
“太守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南祀如雖然習慣了維持假笑,然而今天麵部肌肉卻格外的沉,就這麽一小會兒已經累得他臉頰酸疼了。
“下官手上還有客人,在此先行告退,還請南大人盡興,若有怠慢之處多多海涵。”
“好。”京兆府尹點點頭。
說罷,太守領著那賊眉鼠眼的兒子離開了。
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舒緩,幾個衙役不免覺得方才泰山壓頂般的難耐,此刻一個個伸起懶腰來。
“這個趙小根……怎麽怪怪的?”南祀如心頭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感受。
孔三此時上前發話“大人有所不知,太守之子早在弱冠之年便已妻妾成群,然如今已是而立,身下卻無一子,旁人都道他患有那方麵的病症,這麽被揣度多了,生性也就怪癖了……”
“謔,這消息夠勁爆嘿!”錢幣最喜歡聽八卦了,樂嗬嗬道。
劉壯壯將話頭拋向了近在咫尺的南祀如,角度刁鑽道“聽聞府尹大人弱冠時中第,如今為官兩年有餘,府中連個女眷都沒有……說起來啊,這人比人還是挺氣人的……”
南祀如冷眸瞥了一眼膽大包天的劉壯壯,心下要不是本官身邊除了你們幾個沒個調配的兵將,早就把你那張嘴縫起來了!
楊小海順著劉壯壯的話直愣道“壯壯哥,你膽子好大呀,居然敢說當今四品大員!不過聽起來好像確實是南大人更慘一點誒……”
“後來還傳出府尹大人興龍陽,好斷袖,你們說扯不扯?”劉壯壯繼續不要命中……
“撲哧……”錢氏兄弟沒憋住笑意。
被一記記暴擊戳得體無完膚的青年身形有些晃蕩,他扶額切齒“你們……今天晚上……別想回家睡覺了!全都給本官通曉整理卷宗!”
“大人息怒!”這當中唯有孔三是個體麵人,然而他嘴角也不自覺的浮著弧度。
“咳咳……算了,你們說的也是事實,本官無可厚非,說回正經的……”南祀如最大的特點就是心大,並且從來對自己認知清晰,他沒有一般人那種所謂的薄臉皮,因為他這個人從來不覺得臉麵是值得被提倡的東西,這大概也是這幾個官差真心替他辦事的緣由,隻見他輕撫那撇小胡子,思緒半晌,道“孔三,我覺得方才他的刻意並不是生性怪癖,而是……恐懼……孔三,你是這裏唯一見過林雨晨的人,你覺得本官現下與之是否有些相似?”突然想起了那日梧桐樹下,瞥見寒月記憶中林雨晨的外貌,說起來與自己還是有些神似的,這大概就是為什麽樂兒會被寒月占據身體,拚了命的也要跟著他的原因……
見南祀如撇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身上的雅竹繡紋栩栩如生,孔三瞳孔驟縮,隻見他驚詫地一拍腦袋“嘿!還真別說,大人當真與林雨晨極為相似!”方才的一瞬間,還以為是那翩翩公子又回到了這個世上……竟使得孔三有些恍惚。
錢銅扶顎“這個太守之子,絕對有問題。”
宴席開始,南祀如被安排上座,畢竟他是這裏官位最大之人,就算是做做樣子大家夥也得奉他為上賓,哪怕他一件賀禮都沒有帶來,趙小根與南祀如剛巧位置相對,隻要南祀如一把目光投此人他便跟觸電似的閃過不及,那嘬腮似憋下去的臉龐看起來有些病態。
上座的席位都是些羅寧城的上流人物,不比當初的家宴隻有太守的親戚,此刻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也不知道是誰提議一人一段祝酒詞,而作為天下文豪之首的京兆府尹兼太予樂令南祀如一定是這種文藝節目首推之人,當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到他身上的時候,青年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名聲之累。
“各位也是知道的,南某在京城很少參加同僚的宴會,更多的是與皇上同席探討一下當下局勢罷了,你們也知道,皇上他節用,非樂,不到外交時刻幾乎不擺宴席……所以祝酒詞什麽的,南某口中實在吝嗇的很呐……”先把皇上這尊大佛搬出來壓一壓,告知他們現下的狀況是你們這種鋪張早已超過了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在心理上給他們一種逾越的負罪感,然後再推辭這所謂的祝酒詞,便事倍功半了。
正如南祀如所料,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來,神情各異,心思不一,他們連連順著京兆府尹的話說,直接將祝酒詞這三個字剔除了此次宴會。
見狀,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遂又道“說起來慚愧,今日南某走的急忘記備禮,心中多有歉疚……”南祀如朝太守微微欠身,得後者不敢當的表情後再道“不過南某腹中還是有點墨水的,現下作詩一首贈與趙公子。”
瞥到南祀如投向自己的目光時,趙小根理解躲在燭光的陰影後,就像一隻不敢抬頭的老鼠蜷縮在寬大的衣服裏。
“哈哈哈,能得南大人贈詩,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太守趕忙起身命人請來筆墨,那架勢宛若迎接九天玄女下凡似的虔誠。
青年人望了一眼天空中的孤月,心中已成詩句,遂提筆沾墨於宣紙上行雲流水地寫了下五言絕句。
完成作品的一瞬,在座的眾人爭相恐後地上前觀瞻,包括最後幾桌的公務人員們也被驚動,劉壯壯翹首遙望,對身邊的同僚道了一句“我去,會寫詩就是牛啊,你們看府尹大人被眾星捧月的嘚瑟樣……讀書非得讀到他那份兒上,做人才算成功啊……”
楊小海脖子一愣“不對啊,我讀得是刑法,難道就不是人了嘛?”
“嘿,你別打岔!”
宣紙上的字跡蒼勁有力,風骨傲然,詩意空境清邈,清麗深遠,但凡看過的人無不連連稱讚,然而,當趙小根看到此《仲秋後太守府中宴》時,被嚇得從椅子上跌落在地,麵如死灰,渾身顫抖。
“寒月古淒寒
雨辰自來日
太守府中聚
豈非團圓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