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抵京之事
西垂蒼壁,濃厚的雲翳活埋了整個地平線,太陽似乎隻是想偶爾出來看看,不一會兒又收回了它的光線躲回了雲層之中,天空被分割成厚重的塊狀,越往東走就越能感受到低氣壓的肆虐,直至最後,走幾步路都能氣喘連連。
“我聽說京城裏有好多漂亮妹妹,我那老娘巴不得我娶個京城姑娘回去呢!”劉壯壯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絕,被他取代了車夫一職的南祀如坐在車廂裏與靈鵲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樣被取代的還有兩個人之間好不然容易得來的濃情蜜意。
“京城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楊小海坐在車板的另一邊,腦海裏根據劉壯壯的話不自覺描繪出金屋銀屋,傾城美人來,萬般好奇。
“我跟你說啊,天子腳下,必當匯聚了所有的奇珍異寶,能人異士!那裏律令完善,攤販童叟無欺,過路商旅無不感歎京城是市賈不二的聖地!房子也是鱗次櫛比,雕梁畫棟……人們接受的都是天下最先進的教育,所以啊,每個人都知書達理,好善樂施!京城!是最最公平之地!咱們去那發展一定會有個好前程的!”好家夥!他可算是把這輩子獨獨學的幾個讚美成語全都給用上了!這讀書人出口成章的感覺,他也算是體驗了一把,好極了!劉壯壯拍了拍胸脯,給自己和京城豎起了大拇指。
騎在馬上的錢幣不屑的嗤哼了一聲。
“喂!錢二!你哼唧個什麽勁!”劉壯壯的耳朵可是尖的很,錢幣的這聲冷哼在他聽來宛若天邊的悶雷一樣震耳。
“哦,沒什麽,就是驚歎你這畫餅的超能力。”
“畫餅?”楊小海原本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不免疑惑了起來。
“你才畫餅!你全家都畫餅!你個山匪懂個屁!”劉壯壯不客氣。
錢幣再一次用冷笑回應。
“嘿!我這暴脾氣!錢二你給我下來!來來來,咱們好好嘮嘮京城,看看是你懂還是我懂!?”吵架之時,另一方的冷笑可謂是火上澆油,四兩撥千斤般的刺人,劉壯壯丟掉韁繩,卷起袖子指著錢幣“你憑什麽說我畫餅!”
“好啦,壯壯哥……”楊小海作為聽眾,首當其衝負責勸架。
“小海你別攔著我!丫的我早就看這錢二不爽了!”惱羞成怒的劉壯壯可聽不進旁人的勸。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車廂裏傳來了南祀如的聲音
“是不是畫餅到了京城再說。”
京城是一尊遙望過去無比精美的佛像,人們朝聖,人們向往,人們信仰,然而到了近處才會發現,這尊佛像裂縫累累,上頭爬滿青苔,早已成了蛇蟲鼠蟻的家。
車軲轆生吱吱呀呀,引人發困。
“籲——!”行至一處岔路口時,錢幣突然叫停了拉車的馬兒。
“怎麽了?”車板上的二人一同將視線投向路口處,發現地上躺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身著破爛衣裳,如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塊石頭。
“前麵有個人。”錢幣跳下馬車,扶起倒在泥濘之中的人,他用手指在暈厥之人的人中前晃了晃,發現還有氣息。
南祀如頂著一雙惺忪的眸掀開車簾“什麽事?”
“大人,錢幣發現了一位難民。”
“難民?”青年人匿去了困倦,“不應該啊,京城附近多是繁華之地,怎會出現難民呢?難道是長途跋涉來此?快,把人救下來!”
小孩兒身子骨羸弱,雖是十六七歲的身高,卻沒有十六七歲的皮肉,眾人心生憐憫,決定帶他回京。
靈鵲安撫袖中蠢蠢欲動的短匕,看著昏厥的落魄少年不禁暗了暗眸子。
京城的輪廓像是潑墨在地平線上的囫圇之畫,若隱若現。
“我們終於到啦!”劉壯壯興奮地揚起馬鞭呼喊。
楊小海受其感染,撫了撫胸口的筆墨,心中蕩起前所未有的希冀。
錢幣用餘光瞥了一眼這兩人,遂慢慢垂下眸子。
巨大的籠罩在京城的上空,方走進去,劉壯壯等人便被稀裏嘩啦的雨澆了個透心涼,眾人隻覺空氣一滯,楊小海不自禁嘖吧嘴,剛要疑惑口中泛起的鐵鏽味,眾人眼前倏忽白晝一閃,隨之而來的“哢嚓”聲幾乎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天際的盡頭一道光柱豎劈而下,將灰蒙蒙的世界砸成了兩半,不知為何,靈鵲有些心慌,她掀開車簾,凝視電閃雷鳴的遠處。
靈鵲望眼欲穿的神情落入了南祀如眸中,他憂心問“怎麽了鵲兒?”
後者揪著心口的衣物,難耐地呢喃“不知道……我隻是……有些悶……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南祀如握住她顫抖不安的手。
“好像……有個很重要的人……在承受苦難……而我卻……無法到她身邊去……幫她……”話音越來越小,小到聲如蚊呐隻能自己聽見。
“都是假的,鵲兒,是因為雷暴天氣給人的壓迫感造成的,別擔心,沒事的,就算有那麽一個人,他也會化險為夷……”給予靈鵲寬慰的同時,南祀如也在困惑,京城北地偏東,按照地理位置來說,秋季應是幹燥少雨的天氣,為何會出現連綿的陰雨天呢,羅寧城以及一眾附近的城鎮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影響……
“咳咳……”一直昏迷的少年突然劇烈咳嗽了起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人的馬車裏,下意識想起身卻難耐身體傳來的痛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位清俊的青年人,他向自己投來關切的目光。
“你醒了?”
“我……這是?”視線換到青年人身邊的女子身上,她看向自己的視線裏帶著警覺。
“哦,你在路邊昏倒,我們恰巧路過。”
“謝謝……”少年人愣了愣神,道謝的動作顯得遲鈍。
“不必,倒有個問題想問問小兄弟,你家居何處,因何會暈倒在上京的途中?”
青年人眼中明澈的光線似能照到旁人陰晦的心底,在他的狐眸中,少年看到了自己的落魄,他在心中迅速盤算著跟前之人的身份,篤定此人不是個好糊弄的平民百姓,於是乎十分之一的思考時間裏他為自己定好了身份,少年斂去自己打量的神情微微頷首道“我叫……棠逸……我家在定陽山的一個山寨裏,家裏糟了難,這才逃了出來想到京城討口飯吃。”
“定陽山……”南祀如蹙眉,腦海迅速翻閱起群書來,最後將其鎖定在了長江中下遊的某個地方,說實在的這個定陽山他確實沒怎麽有過耳聞。
“嘿!你也是來京城討活路的?”駕車的劉壯壯探進腦袋來,嚇的車內人往後一縮。
“是……是的……”少年人驚慌點頭。
“巧了小兄弟,我們也是!不滿你說,你麵前的這位,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京城管理者!京兆府尹大人!”劉壯壯努嘴朝向青年人。
“……”南祀如扶額,還帶這麽自曝的嗎?這個劉壯壯當真要把他丟到禁軍之中好好管教管教了。
‘果然不是普通人。’少年人慶幸自己有一雙識人的慧眼,隨後裝腔驚愕,慌慌張張想要起身跪拜,被青年人攔了下來“不必多禮,好生休息。”
躺下的少年人眼角溜過一絲陰鷙的思量,沒有人看得到。
車窗外風雨大作,城門外的行人各個身披鬥笠,像是田野之被狂風吹得東搖西晃的稻草人,馬車緩緩至城門口,負責看守的守衛叫停了馬車。
“下車!檢查!”
車簾被掀開一條小縫,從中探出一隻手,手腕上掛著雕工精細的銅牌,將士們一見銅牌,麵麵相覷之際齊刷刷地跪拜在地“不知是府尹歸來,還望府尹大人恕未迎之罪!”
駕車的劉壯壯幾個一看這架勢,也跟著挺起胸膛來,他們從未覺得跟著南祀如是這麽爽快的一件事,也是了,京城誒!是京兆府尹的地盤呀!
“本官不在的時日,京城可有大事發生?”
青年人發出不同以往懶散的鏗鏘聲線,多了一絲京兆府尹的官威,靈鵲在一旁抿嘴偷笑,講真的,他這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俊到沒朋友!
“回稟大人,您不在的這段時日裏,聖殿舉辦了綠林招安。”為首的將領回答道。
“……”聞言,一陣緘默襲來。
南祀如曾上奏了一係列關於綠林招安的弊端,也針對招安考試的內容提出了異議,比如二試過於殘忍,三試更是磨滅人性,他曾一再諫言取消招安,若是想要擴充殿前守衛完全可以從軍隊之中調派得力幹將,作為貼身的暗影也可以從禁軍之中調取,若是單純的想要招安江湖人士,完全可以放大軍功政策,真的沒有必要直接招進皇宮之中,這種綠林招安的方式不過是在挑選泯滅人性的殺手罷了,然而他們的這個皇帝啊,恰恰喜歡這種貪欲極強的人,他喜歡一切都被自己掌控在手中,馴服這些江湖人士,讓他有種嗜血的快感,看著他們臣服,病態,泯滅人性,他在其中得到了快樂。
為官者,不能置喙帝王的決策是首要準則,南祀如一直都知道,這就是他為什麽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受聖恩特權,卻不願一直呆在京城的原因,旁人眼中他一直諫言,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可追根究底,他一直諫言不斷的原因不過是皇帝想要製造假象罷了,其實皇上很少采納他的意見,一意孤行,全憑喜好;皇上要的假象就是——南祀如是個好官。
因為自己身負黎民黔首與中央集權對立關係的緩和紐帶,他必須是勤政愛民的好官,他必須是直言不諱的好官,他必須不斷的諫言,不斷的改革,不斷的為國為民,是的沒錯,他自己也這樣想,但如果連這些都是聖殿製造的假象,那他的那些改革,廉政,是否也成了笑談?如果一個帝國需要一張成真的假象來緩和民眾與朝廷的關係,那是該笑還是該哭呢?為什麽這個紐帶不是皇帝自己呢?因為他身旁還有一大群皇親國戚,士族子弟,那些人所求利益又完全與百姓相駁,他們的利益與皇權如此相似,聖殿是不可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麵的,於是自己這個平衡點就出現了,一方麵受極百姓追捧,一方麵受盡世族的白眼冷嘲。
一聲歎息,夾裹百般無奈,京兆府尹倦怠地打了個哈欠“好的,我知道了。”
馬車進入京城主街,身後傳來守城將士高亢的呼喊聲
“恭迎府尹大人回朝——!”
劉壯壯挺著的胸膛像是人形蟾蜍似的,楊小海笑他怪異的姿勢,幾個人說說笑笑之中京城的大好風景就這樣落入眼簾,向天簷折過繁華的雕梁畫棟,淅淅瀝瀝的煙雨之中,一派欣欣向榮的鬧市輾轉而來,這是完全不同於羅寧城的熱鬧,街道要拓寬好幾倍,人潮湧動卻極為禮貌,攤販叫喚頗有腔調,十步一高塔,一裏一庭園,楊小海迫不及待掏出了胸口的筆墨紙,舌苔當硯,沾濕了狼毫筆頭,將落珠一樣的雨中風景悉數記錄在冊,手跟不上眼睛,急得他眼淚汪汪。
“我們什麽時候到家?”靈鵲挑簾望向雨幕中繁華的建築物,她心曠神怡地問。
聽到家的時候,南祀如心中一暖,他嘴角不自覺掛起了微笑,順著靈鵲的視線指了指“這條街再往後再隔一個巷子,就是家了……”
在同一片天空裏,上演著不同的喜怒哀樂,有的人欣喜,有的卻憤懣,有的人在黑暗中漸漸發黴,而有的人卻是這場風雨的中心。
連綿的大雨,潮濕的空氣,令原始森林的一切都蓬勃生機了起來,然而這當中並不包括外來的人類,進發尋找鼉獸的隊伍停駐在一處裂穀泥潭前沒了主意,為首的刀疤臉拽著清瘦的少年人“你不是說鼉獸把人拖到這裏來了嗎?鼉獸呢?啊?連個影子都沒有!路他媽都斷了!咱們怎麽過去?!”
“別急,老胡,要不咱們淌過去怎麽樣?”有人提出意見。
“是啊,這裂穀也不算太高啊,我瞅著也沒事……”
胡為榮憤懣地放開了初五,“哼,看來隻能這麽做了,讓這小子前麵帶路!”
少年人的視線環視一圈,最後落在裂穀下的沼澤泥塘中,冷冷道“我們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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