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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間機製

  也隻放晴了一天而已,翌日,烏雲像是粘在衣衫上的汙漬,怎麽洗都洗不幹淨。


  京城的北碼頭,少年人迎風矗立,目光拋向遙遠的海平麵,不時有浪花拍打棧道,發出沉悶的響聲,碼頭工人富有規律的吆喝聲不絕於耳。


  從淩晨等到傍晚。


  初五緊握手中的信紙,就在他開始懷疑起其中的真實性時,身後傳來一聲清冷如海風的招呼


  “久候了。”


  轉過頭,眼簾中走進一位白衣飄飄,仙風道骨的俊拔青年人。


  此人一如既往如皎月清風般遙不可及,初五當然認識他,軼城沒有人不認識他,他有很多的身份——許家現任家主,修靈盟會的盟主。


  “是你?”少年人攤開掌心瞅了一眼皺巴巴的信紙。


  碼頭下了工,周遭人群絡繹,白衣男子仿若無視人群虛閃著身影一步步走近少年人,就像不真實的剪影,眨眼之間消失,眨眼間又出現。


  初五扭了扭眼睛,直到男人衣著之上素雅的祥雲圖案近在眼前,他才警覺地向後挪了幾步。


  “許纓。”初五穩了穩稍縱即逝的愕然。


  白衣男子淡淡莞爾“久仰了,燭陰大神。”


  從未聽過的稱呼,少年懵頭懵腦地瞠目“什麽?”


  “沒什麽。”許纓雲淡風輕地重新改口“初五,軼城的流浪人。”


  少年麵色黯然,自己的身份如飄零的秋葉,他垂下眸,舉起手中的信紙迫不及待地問“宸兒到底怎麽了?”


  後者瞄了一眼信紙,就在前者以為他會回答自己的問題時,他卻倏忽地問了別的問題,這問題不知為何,初五聽來總覺得充斥著一些不符合眼前人身份的笨拙,“你把紅墳,當做什麽?”


  聞言,初五發現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也沒有比男人成熟多少,舌頭突然像是打了結,思維一瞬間凝固成一團漿糊,他蹙起眉來支支吾吾“生,生……死……之……交。”


  許纓諱莫如深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促使胸腔正敲鑼打鼓,男人深邃的眸像是千斤頂從天而降,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給他人帶來了不適,收斂了過分凝重的視線,而後淡淡地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胡宸兒已被掏空了靈識,而今已經走火入魔。”


  “你說什麽!?”


  “手給我。”


  “……”


  一陣離心力勢如破竹灌入少年人的身體之中,待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自己已經身處一地幽暗的環境之中,眼前搖曳著一盞銀灼的巨大燭燈,燭燈之中的每一簇潔白火焰拚湊成熊熊燃燒的畫麵,畫麵之中,是一處潮濕的地牢,地牢之中匍匐著一具傷傷顫抖不已的身體,伴隨著一聲瑣碎的開門聲,光線投射進牢房之中,少年背著光看到了一位男子慌慌張張地將顫栗的人兒攬入懷中,他麵色痛苦,不住地道歉,語氣充斥著揪心的愧疚,畫麵突然轉場,宸兒瘦弱的背影映入眼簾……


  初五徑直上前,失神地朝朝思暮想的身影伸出手。


  火焰晃動,畫麵失真扭曲,隨即轉過身的宸兒麵色慘白,眼神陰鷙,眼瞼血紅,隻見她隨手遏住身旁侍候的婢女,從侍女的後腦勺裏抽出了什麽似的猛地給自己喂了下去,神情同獵食的猛獸般可怖……畫麵中陰冷的女孩兒與記憶之中甜美單純的宸兒大相庭徑卻無比相似,少年後脊驟涼,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


  白衣飄飄的男人倏忽出現在少年的身後,抵住了少年人因驚恐失措而虛晃的身形。


  “她與靈鵲一樣靈識受損,不同的是靈鵲乃被縛身怨怨梓所傷,而她是被人為獻祭了靈識。”耳邊傳來清冷淡泊的聲線。


  “怎麽會這樣?她……之前在黎王府不是好好的嗎?”初五瞳孔猛地收縮,不予置信的問道。如果那一晚……他沒有因為自卑心作祟而是將宸兒帶走的話……現在會不會……


  清脆的響指聲響起。


  少年人猝然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某處客棧客房之內,腳下布置著複雜的法陣,視線掃視一周,最後落在桌案旁淡然品茗的白衣男子身上,他一瘸一拐地來到男子身旁,顫抖地開口“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宸兒她……她……”她那麽小,那麽單純……因何會被人這般對待!自己當初到底是做了怎樣的決定……他將她推入了地獄!

  許纓為少年倒了一杯茶,推到了他的跟前,示意他坐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想救她其實不難。”


  “需要條件……是麽?”少年人暗下神情。


  白衣男子吹了吹蠱中的茶葉,唇角勾勒起一盞淡笑,他說“是。”


  “還請許公子……告之……”初五作揖。


  “我希望,你能加入修靈盟會。”


  “……”少年人微怔,呼吸隨之變得沉重起來,他咬了咬牙,撇過頭去“許公子……初五可以用性命來交換宸兒的命……”


  聞言,許纓雲淡風輕地垂眸抿茶,言下之意便是他強忍所難了,此人願意用生命救人,卻寧願失去生命也不願修靈,這倒令他生了好奇心,他斜視少年人臉上的凝重,“你對術門道法,似乎頗有成見?”


  少年人不作答。


  若是換做旁人,男人可以隨意窺探他們的靈識,通過窺探靈識便能知曉此人生平的全部,包括他們隱藏在背後的真正性格,然而跟前的這個少年卻是他無力涉足的存在,是的,連他這個身懷萬怨之祖一半靈修,開創修靈盟會的人也不行。


  許纓的視線掠過少年人黯然的神情,落到了他脖頸之後,那裏是人類靈識的儲藏地,世人皆多為湛藍之色,一生吃齋念佛做盡善事最多不過紫氣東來,自開天辟地以來鮮少有人能超越紫色靈識,在這之上是位列仙班的得道之人才能擁有的強大橙靈,然而縈繞在少年背後的,卻是耀眼的金色光芒。


  金色的靈識,自古隻有遠古創世之神才能夠擁有。


  是天地之間最為強大的靈能。


  上古時,一場鏖戰改變了這群創世神的命運,逐鹿之戰後,這些天地間最強大的一代神明悉數隕落,緊隨而來通過修靈晉升的二代神明掌控了這個世界。


  如果說,還剩下誰能擁有金色靈識,那便是三大創世大神之一,曾引領過先,後神明大戰的龍祖,鍾山之神——燭陰,他是唯一一位隻能被詛咒而不能湮滅的神,也正是他與天地共生,萬世不滅的特性,才保住了他在人定勝天的逐鹿之戰後,通過轉世一直存活了下來。


  何其有幸,在他這個年代,能見到擁有燭龍靈識的後人。


  然而……這位轉世後人,卻隻是一個……平凡,羸弱,甚至可以說是淒慘的人。


  諷刺啊……這世界的締造者,不過是一位瘸了腿的少年。


  白衣男子凝視杯中沉浮的茶葉。


  靜默的空氣環繞在二人之間,許纓倏忽說道“我不會強迫你,既然已將此事告訴你,便是要了了此事。”


  “多謝。”少年再次鄭重作揖,“還請許公子知無不言,初五一定全力以赴。”


  也罷,他終究會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後悔,沒有輸出靈修的法門,再強大的先天力量也是枉然,就讓這次的事,喚醒他這點淺顯的認知吧。許纓挑了挑眉,“我想你有必要知道這世界存在的機製。”


  初五微微瞠目,他清楚的意識到男人接下來的話一定會顛覆他所有固有的認知,然而他其實早就明白這個世界不僅僅隻存在人類,就像右眼所見到的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麵,就像小時候落水救下他的水鬼,就像剛剛明明身在碼頭,醒過來時卻在客棧,就像紅墳……


  “人類的記憶,閱曆,心性,感悟,等等一切的精神力量都會在潛意識中被煉化,而這煉化過後的能量,便儲存在這裏。”許纓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尚且給它一個統稱——靈識,而這被煉化的過程,就做修靈,每個人都在修靈,從小到大,從幼稚到成熟,不僅僅是的成長,靈識也會在形形色色的故事經曆中得到煉化,我將修靈分為兩種,有意識修靈,和無意識修靈,人們的成長,就是無意識的靈修,成門成派,便是有意識的;精神強大者,擁有堅毅的內心,或能改變命運,或能劍指天下,這群曆史之中站在人類權利之巔的人是無意識修靈的最高成就,他們並未意識到,通過一些機製和辦法能將這種看不見的力量轉化為真正強大外部能量,這就是有意識靈修的不同,有意識靈修通過針對性的修行,最終得到外部能量的結果,我將它稱作靈修。”男人指引少年人向他身後的法陣看去,這便是他口中的機製和辦法。


  初五瞅了一眼這些爻符,點點頭,他麵無表情,然內心翻江倒海,原來他所認識的光怪陸離在這個人眼中,已被分化成了各類適用於理解的規律,在許纓的話中,能清晰的看到這世界最原始的構成。


  “我本不打算告訴你這些,然而紅墳身份,你應該有權知道。”白衣男人別有深意地提起了紅墳。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的那樣,少年人呆愣在原地喉結微微顫動,似乎隻一提起那個女人,他都會下意識的不自然。


  “她已經活了近三萬年。”男人忽然想看看少年人目瞪口呆的模樣。


  “……”腦海閃過紅墳焦躁時滿臉燥紅的模樣,想起她醉酒後雙頰酩酊時的魅惑,想起她笑起來的明眸皓齒,糟糕了啊……才隔了一天而已,他卻已經思念成疾。在聽到“近三萬年”這四個字後,連少年都下意識地以為自己會驚愕出聲,然後倉皇逃跑,然而可悲的是,自己卻心如刀絞了起來,原本平穩跳動的心髒突然猛地抽了幾下,初五不自禁捂住心口……


  那這三萬年來……她該有多麽的孤獨……站在人類之外,茫然地度過無休止的歲月,人類的那些快樂,在她眼中稍縱即逝,草木一春一冬,萬物向死而生,又向生而死,往複循環,而她……被世界隔離在外,循環之中的一切喧鬧都與她無關,這蒼茫的歲月啊,於她……到底不是嘉獎。


  眼角不知何時盈滿了濕潤。


  許纓見少年吸了吸鼻子,低下頭用肩膀蹭掉了眼角的晶瑩,他眉頭微蹙,繼續說“的死亡會導致靈識的湮滅,湮滅的過程並不是消失,而是去往一處黑洞,那黑洞說的好聽點,就是百姓口中的地府,你可以理解成為轉世投胎,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麽複雜,當然也不簡單……人死後,靈識會立即飛往黑洞,這本是一個循環的機製,然而,通過某些人為的手段,以及,超自然的情況下,會導致靈識暫留於人世。”男人用茶水沾濕指腹,在木案上畫了一個圈和一個簡單的人形,“這些並未及時離開的靈識,超過一定時段便會成為怨,怨的形成你應該知道……葛棗村,便是最為典型的例子。”


  初五咽了口口水,抬眸望了一眼男人“是因為……執念?”


  “沒錯,這是超自然的情況,紅墳,便是這種情況下,天地間誕生的第一縷怨,她是怨之始祖。”許纓對上少年濕潤的視線。


  ‘到底是怎樣強大的執念……能讓她破開天地規則,徘徊人世萬年不願離開……’初五聽著自己的心跳一陣一陣,疼痛難忍。


  “而關於胡宸兒的這件事,則是人為手段。”男人歎了口氣,再次沾濕食指,在水漬小人的旁邊又畫了一個小人,並且在腳下畫了個法陣,指了指法陣中央的小人“這種手段,叫做人祭。”


  “人祭?”一聽便不是什麽好詞,初五定睛桌案上的小人。


  許纓深邃的瞳孔中騰時流轉出無數的暗流來,他口吻比之方才深沉了數倍“沒錯,人祭曾是巴蜀一帶古老部族的祭祀,是通過貢獻人類的靈識祈求豐收,勝利的一種方式……部落之中的祭司多為女性,稱之為巫祭,而奉祭之人,亦是女性。”


  聞言,少年人陷入深思。


  “人祭在後來被黃帝部落的畜祭所取代,巫祭一族卻並未消失,她們繼承發展了萬年以來的靈修,將人祭的獻祭方式發展成了多種多樣的術法,然而這種褫奪他人性命的術法,被天道所懲戒,導致於巫祭一族的男性子嗣先天不足……”男人似是想到了什麽,漸漸垂下眸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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