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災難(二)陰暗之人
“初五……初五……快放開我……你會……沒命的……”一滴兩滴,少年嘴角的血液順著他的下頜滴到了紅墳的臉上,昏昏沉沉的視線裏,少年的胸膛成了為她遮風擋雨的城牆。
少年身後那群隻知饑餓的行屍走肉們正瘋狂地從少年原本就骨瘦的後背扒拉著一塊一塊的血肉相互爭搶著啃食起來,阿祈發出龍吟,卻無法傷及這些行屍走肉分毫,他們不是怨,他們是活著的死人。
“是你……玄邑……”少年人狠狠瞪著紅墳身後的始作俑者。
小芹的臉一半呈在月光下,一半沒入了黑暗中,“這就是背叛的代價,好好享受享受吧,我的燭陰大人!”異常森寒的笑容“咯咯”作響,留下這句話後,小芹兩眼驀地一翻,隨後頹然倒地,她麵無血色,死去已有些時辰。
紅墳拔下龍骨笄,卻連刺向自己的力氣都沒了,少年人危在旦夕,她拚命祈求上蒼,“拜托……請讓他活下去……”也許是她虔誠的態度感動了上蒼,四周忽然飄來了無數張黃符,它們落在這群活死人的腦後,活死人們驟然停下了肆虐的動作,眨眼間的功夫,四周靜謐的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慘狀。
少年人先紅墳一步暈倒在地,他的後背再無一塊好肉,甚至能在觸目驚心的鮮血中看到森白的胛骨,“初五——!”紅墳顫抖著握住少年人冰涼的手,又一次,他又一次這樣毫無生氣的倒在了自己的眼前,伴隨著腹部的血流怨祖的氣力也流逝得很快,甚至連流淚的力量都騰不出來。
“紅墳,你不該對這群人手下留情的。”阿祈不忍直視少年人,“混在人類世界中久了,你變得優柔寡斷,變得同情心泛濫,這反而令你滿是弱點。”
“可是他們還有救……這群人還有的救的……隻要找回靈識……他們還能活下去……”怨祖艱難喘氣,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令腹部血流不止,她望向昏厥的少年,柔聲喃喃“他們……是他……的……鄉親……”
“幼稚!”阿祈憤然。
沒有理會阿祈的惱怒,就在紅墳打算念咒的時候,一道清影悄然而至,他揮舞手中的拂塵輕而易舉地排開了這群定格在原地的活死人,紅墳費力地挑起眼簾看向來者,此番場景倏忽令她想起了一年前的寧安寺,同樣是鮮血染紅的地麵,懷中是同樣了無生息的此塵,以及眼前這位再次遲到的許家家主。
紅墳不願看他,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念咒,紅色的微光亮起又熄滅,卻無法修複少年的傷口分毫。
“把他交給我吧。”月光般皎潔的男人攔下紅墳的無用功,這樣白白浪費靈修對少年人來說隻是增加了他的死亡幾率。
“交給你……”紅墳冷笑“然後像此塵一樣死去嗎?”睨向他的眸中閃著淚光。
無忱眉頭微蹙,原來她從未原諒過,他們之間的這條罅隙已然深不可測。
“他還有氣,我會全力救治。”男人向她保證。
“紅墳,交給他吧。”阿祈知道紅墳此刻在慪氣,此塵的那件事導致她對無忱始終心懷芥蒂。
怨祖深深看了一眼眉頭緊鎖的少年人,撫了撫他蒼白的臉龐,“我不會讓你死……你會好起來的……”隨後將他交給了白衣男子,隻見無忱往少年身後貼了一張黃符,隨後輕念咒語,少年人兀地消失在原地。
“初五!?”紅墳撲向少年,卻隻能撲了個空。
“無須擔心,他已經被傳回了許府,會得到最好的治療。”無忱向來清冷的麵容染上了憂況,他視線緊鎖紅墳腰間的血窟窿,‘你沒事吧?’‘你的傷要不要緊?’之類的話徘徊在心口,最終卻隻能用最平常的口吻道上一句“你,怎麽樣?”
得知了少年還有機會活下去,紅墳所有緊繃的情緒瞬間鬆懈了下來,在無忱眼中,她的世界好像除了少年人便再無其他,這當中也包括她自己,她的視線漸稀空茫,隻聽她咳了兩聲,搖搖頭“死不了。”
男人當即握住她冰冰涼的手,暖橙色的靈修如同潺潺清泉襲入紅墳的心扉,血流不止的腹部慢慢肌肉相融,卻留下了茶盅一樣大小的猙獰傷疤,紅墳猝然收回手,“那是我送你的靈修,不必轉還給我。”
因為送出去了一半靈修,傷口恢複的速度較之從前多了一倍的時間,男人傳遞回來的靈修恰好加快了傷口的愈合,紅墳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站在弱方,尤其是眼前這個曾經渺小得像隻螞蟻一樣的人類,縱使他在世人口中多麽的神聖偉大,在她萬怨之祖眼裏也終究是當初那個匍匐在地小男娃。
無忱不說話,欲起身離開,紅墳叫住了他“解釋一下吧。”
男人回過頭,對上紅墳滿綴狐疑的目光。
她搖搖晃晃起身,指了指這群失去靈識的行屍走肉“軼城,到底發生了什麽,你,作為人們口中的翰元法師,又做了什麽?”當初那個能製造出最強結界法器的人,有他在的地方本應該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怎麽會變成人間煉獄?
無忱垂下眼簾“事發之時,我並不在此,現在正在調查。”
紅墳笑了起來,唇角勾勒出輕蔑的弧度來“是啊,朔方樓的許術士官途昌達,是個大忙人呢。”
譏諷的話語刺痛了男人的神經,但他的神情卻永遠雲淡風輕,紅墳從來看不出他的喜怒,就算她再怎麽侮辱他,這個人也永遠都是那副樣子,就像他的修為一樣步入太虛,已然得道,再不會因為隻字片語而傷神。
男人的隱痛永遠被潛藏在心底,他不會準許自己在紅墳麵前暴露一絲一毫,此刻他寧願轉身離去,也不願多有一絲被她發現端倪的危險,他如煙般消失在原地,一如他來時的悄靜。
如果紅墳知道這一次幾乎成了她和少年人的永別,她一定不會這麽輕易地將少年人交給無忱,然而她一心隻想著他能夠活下來,哪裏還顧得上思考事情的原委。
許府後院的竹林小苑裏,再次傳出滲人的慘叫聲,然而幕天結界外對此卻一無所知,就在玄邑滿足地擦拭嘴角時,一道清影如離弦的利箭朝她飛了過來,迅雷般的速度令她避之不及,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被緊扼住咽喉死死地抵在了牆壁上,施暴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提出與她合作的俊拔男人,玄邑瞠目看向他,前所未有的低氣壓幾乎形成了看不見的利爪將她禁錮其中,隻要她稍不注意立馬就會被捏碎。
“咳咳咳……放開我!”腦門不斷充血,呼吸難以持續,倘若再這樣繼續下去,她將不得不離開胡宸兒的身體,然而暴露在外的靈識會變得無比脆弱,別說是這個年輕男人,就算是別個什麽小道童都能輕而易舉將她製服,玄邑不斷掙紮“為何……如此待我!?”她不甘心地問。
“我說過,不準傷害她。”無忱幾乎沒有開口,極寒之音仿若從地底爬出。
原來是這件事!回想起自己送給紅墓誄的血窟窿,玄邑蹙起眉來“她是不死之身……”意思是就算再捅她十個窟窿,她也同樣不會死。
男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捏住她的下頜將她提了起來,“沒聽懂我的話麽。”絕對的力量代表著絕對的權威。
“咳咳——唔——”玄邑痛苦地捶打男人的手,而後者卻如鋼鐵般一動不動,這副身體即將進入死亡階段時,她不得已隻能示軟“聽到了……下次再也不會了……對不起……”
脖子上的束縛兀地鬆開,玄邑無力地癱倒在地大口喘息,她膽怯地望向男子,任然心有不甘“紅墓誄是……巫祭一族……命運多舛的……罪魁禍首!”
無忱居高臨下睥睨這位從遠古遠道而來的東夷神女,聲音冷若寒霜“那又如何?”難得翹起的尾音中夾雜著對巫祭一族不易察覺的輕蔑。
“難道你不是為了替巫祭一族解開詛咒而找我合作的?”玄邑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男人的目的從始至終都不是為了報複紅墳,她不可置信地問“我沒有看錯,你就是巫祭的後代……你到底……”他到底在盤算什麽?
“巫祭。”男人頓了頓,似乎在咀嚼這個詞匯,隨後不溫不火地說“除了控人靈識,奪人軀殼,還會什麽?”
“你!?”他的視線孤高到了極致,儼然成了不屑,玄邑驚恐“你竟看不起巫祭一族!?”
“猶如躲在陰溝裏的蛞蝓。”無忱一點都不介意好好形容一下玄邑口中的“看不起”三個字。
“你到底想做什麽!?”玄邑發現自己完全錯估了這個男人,一開始他對自己百般縱容,還以為他有求於自己,沒想到自己隻是被騙到了陷阱之中的傻麅子,“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問題的答案。”男人實話實說。
“什麽問題?”東夷神女警覺起來。
“長生。”
聞言,玄邑仰頭大笑了起來,她揉了揉脖間的紅腫,“就衝著你方才的所作所為,你已經永遠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隻要這個男人有想要索取的東西,她就是主動的那一方。
無忱耐心充足,他等這位神女笑夠了之後才開口“長生分為兩種,的長生上古有之,他們乃為一代神祇,但活的越久災劫便會越多,如今以此種方式活下去的隻剩下萬怨之祖一人。另一種則是靈識的延續,我將它稱作修靈,人的生命有限而精神無限,二代神祇無一不是靈識化境者,他們可以是一團空氣,也可以是一米陽光,他們就是如今的天道。”男人接連說出了世界的真諦,在玄邑失言啞然,目瞪口呆的神情中,他繼續道“凡承大道者,在死後皆能跳脫輪回門,靈識遊離在天道之外的澄明之境,而能將靈識重新召回人世的方式便是信仰,隻要有信徒甘願奉獻出身體,便能重新回到人世。”
“你……”怪不得他年紀輕輕便已靈識化境,原來他早就將這個世界的運行機製了解透徹,他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而她還愚蠢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主動權。
“這就是你不惜假冒燭龍的戀人也要將自己東夷神女的名號傳下去的緣由。”男人覷向玄邑,就像是在看陰溝裏的蛞蝓,“你的傳說在軼城耳熟能詳,孩子們把你的事跡編成了詩歌,你需要人們的信仰,這樣才能假借後世之手重回人間,我猜太妃也是巫祭的旁支後人,她為了逆改黎王的命運想要將巫祭一族最初的大祭司召喚臨世,然而她根本就不知道巫祭的創始者從來不是曆史上的姬尤,而是你這位一直躲在幕後享受人類香火的東夷神女。”
玄邑失了魂一樣木訥地愣在原地,男人所言就好像親身經曆過三萬年前巫祭一族的生活一樣,她不予置信地死死盯著他,想從他孤傲的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來,然而他就是如此無懈可擊,每一個眼神裏都透露著大局在握的篤定。
他還是人類嗎?他就像是一場棋局的幕後操盤手。
“說吧,你到底需要我做什麽?”他洞悉一切的眸子是如此令人膽寒,他強大到逆天的力量幾乎讓玄邑忘了自己才是上古神女。
聞言,男人視線暗了下來,當中暗流湧動,危險至極,他說“縛身萬怨之祖。”
“且不說她有萬年靈修護體,她身邊的燭龍之鱗也會幫她抵禦我的入侵。”玄邑緊皺眉頭,這太危險了!
無忱冷笑一聲,“你盡管去做,有我。”
他的話透著一股魔力,令人不自覺信服,他似乎隻要這般開口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會朝著他所認定的方向發展,玄邑撐起身子,問他“你不是不想傷害她麽?”
“是。”男人斂去皮笑肉不笑的唇角弧度,隨後看了一眼自己手,眼中嗜血的光亮變得黯然如灰,“她不會知道是我。”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玄邑嗤笑出聲,“你果真是巫祭最正統的後人……陰溝裏的蛞蝓,哈哈哈,好一句自嘲之言。”
無忱不自禁蹙眉,他轉身離去時,背後的玄邑依舊狂笑不止,“連傷害所愛之人的罪名都不敢承擔,好一個翰元祖師,哈哈哈哈——!好一個陰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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