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災難(八)訣別
雨幕如銀河之水傾注而下,她是海霧中的森森魅影,是靉靆之處的一抹亡魂。
她一步步朝四人走去,腳步與骨劍一樣沉重,拖遝在地麵劃出一道淺淺的痕。
鬼魅朝少年揚起骨劍,低沉的嗓音被雨水衝刷出露骨的冰寒來“你憑什麽求我?”
“憑他們是人,憑你也是人!”少年咬牙凝眸她蒼白的容顏。
“他們?”鬼魅挑眉,邪笑“嗬嗬嗬哈哈哈,問問你身後的蠢貨們,我和他們,哪個是人?”
“別別別問我們,我們隻是路過打醬油的,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劉壯壯咽了口吐沫,慫成一團軟蛋。
“瞧啊,他們也不知道呢~”鬼魅掩麵輕笑。
“紅墳!醒過來,醒過來好不好!你回頭看看他們!他們有呼吸有進食的,他們也會感受到痛苦!他們也還有救!”少年顫抖著指向剩下的“失靈人”,他們吱吱呀呀在原地徘徊,對強大生物的原始恐懼令他們駐足在屍山之外。
‘我的初五在哭……我的初五在痛苦……’鬼魅眼角閃著淚,口中卻又是一番意思,“你說的沒錯,我知道他們有救,可是我,不想給他們活路呢……”說罷,鬼魅“咯咯”笑了起來。
‘我在說什麽……不是這樣的,我想救他們……我……’淚水融在雨水之中,無人察覺到萬怨之祖的無助,她最愛的,隻屬於少年人的那雙桃花眸,被暴雨無情衝刷著,如是殘缺的花瓣凋零在地,輾轉成泥,她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那團火焰正在熄滅。
“他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以下此毒手?!”他的視線越來越冷,當中爬滿了不解與仇恨。
“無冤無仇嗎?”萬怨之祖仰麵朝天,雨水沿著她的輪廓滑落,她大笑,遂又猛地停了下來,陰狠道“軼城啊,是東夷部落的原址,軼城人,就是當初將我推下深淵的那群愚民們的後代……”
聞言,楊小海似乎想起了什麽,他支支吾吾“你是……鍾山的山鬼娘娘?你說的那些……已經是兩萬九千年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是他們的後代,如今也早已物是人非……”
萬怨之祖覷了一眼楊小海,後者怯懦地往後退了退。
“小海,別多嘴。”錢幣擋在他麵前。
“物是人非?”萬怨之祖摸了摸森白的骨劍,“隻要我還記得,便不會存在物是人非一詞。”
“所以,這就是你最終的目的?”懷宸的右眼猛地刺痛起來,待他再次睜開睜開眼睛,黑曜石一樣的右瞳已是琉璃色。“在此之前你有很多的機會,為什麽偏偏是今天?”
鬼魅慵懶地抬眸,“屠殺行屍走肉遠比屠殺鮮活的生命來的更加得心應手不是嗎?相處一場,近朱者赤,多少沾染了一些你的善良,怎麽樣,開心嗎?”
“紅墳!”少年人打斷鬼魅,雙目腥紅地盯著她,一字一顫“我會恨你……”
‘初五,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我的本意!’真正屬於紅墳的意識在腦海裏亂竄,萬怨之祖的身體猛烈的顫抖了起來,她同樣淚如雨下,悲傷卻被大雨掩埋。
“嗬。”萬怨之祖嗤笑出聲,將骨劍拋向半空中,骨劍瞬時幻化出無數的白刃,它們齊刷刷衝向了剩下的軼城人,“恨我吧,為自己的弱小懺悔吧,擁有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卻甘於平凡,這就是你的罪孽,我的謫仙大人。”
語歇之間,鋒利刺穿血肉,咿咿呀呀的吵鬧聲終於消失殆盡,伴隨著最後一位小孩模樣的“失靈者”應聲倒下,四周隻剩下暴雨衝刷大地的聲音。
“紅墳——!”少年手中緊緊捏著黃符,嘶吼聲劃破蒼穹。
“丫的!臭妖怪!老子跟你拚了!”劉壯壯揚起匕首衝上前去。
“壯壯哥——!”
骨劍沒入紙一樣的單薄身體,從另一頭探出滲人的紅刃來,很奇怪,渾身隻有涼意全無痛感,就是有點站不住腳了,呼吸聲比下雨聲在耳邊徘徊,劉壯壯眨巴眼睛,看了看肚子上的骨劍,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往前一步,隻稍一步便能將匕首插在鬼魅身上,他是這樣打算的,也是這樣做的,直到另一道白色殘影穿過胸口,遲來的劇痛終呈海嘯之勢襲來,有什麽東西,衝開了身體的堤壩,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去,劉壯壯木訥地摸了摸胸口,真是糟糕啊,這些“失靈者”的血漿什麽時候沾在了自己的身上?
“壯壯哥!”“劉壯壯!”是誰的呼喚聲有些空靈,有些悠遠,天旋地轉間,再次睜開眼,原來是小海和錢幣啊,還有這個結識了一天不到的正直少年,為啥覺得他正直呢?不知道,莫名的感覺。
“咳咳……”鮮血如泉水噴湧,劉壯壯無措地咽下,卻又反複地咳了出來,他眨巴眼睛緊緊盯著大家,耳邊一直是潺潺流水的聲音,“咳,咳咳。”
男兒有淚不輕彈,楊小海卻哭成了個淚人,劉壯壯想嘲笑他,卻怎麽也無法說話了,好冷啊,好疼啊,隻是來不及告訴他們了……眼皮很重,挺想睡覺的,這樣一覺過去,再也不會相見了吧……黑暗吞噬了劉壯壯,呼吸永遠停在了這個瞬間。
“壯壯哥!壯壯哥你醒醒啊!咱們說好要一起回京城的!南大人還在等我們!你快醒過來啊!嗚嗚嗚……”楊小海緊抱著劉壯壯悄無聲息的屍身涕泗滂沱。
錢幣默不作聲抽出劉壯壯手中的匕首,另一手訓迅速拔出腰上的佩刀,習武之人腳上的功夫能令他一躍而起,高空重力而落對對手造成巨大的殺傷力,他黑黝黝的眸子裏滿是血絲,他曾對自己發誓,倘若有人傷害他的兄弟,就算是死,他也要報仇。
“等等——”少年人攔之不及,錢幣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劈向了紅色的鬼魅。
“錢二——!不要去!”
收回骨劍的鬼魅冷笑,她目光淩冽,僅揮一揮手,骨劍再次出鞘,破雲般的兩股力量在半空交匯,錢幣揮舞手中的長刀,隻聽“哐”的一聲,刀刃被骨劍整個擊碎,他眼疾手快再次揚起另一隻手上的匕首,結果如出一轍,骨劍雷霆之勢刺向錢幣。
“紅墓誄——!”少年人衝向萬怨之祖。
骨劍一分為二,一支貫穿了錢幣的身體,將其釘在了商鋪牌匾之上,另一支飛向了少年,就在即將迎麵刺穿少年的刹那,鬼魅忍痛抱著腦袋,毫厘之差,骨劍直襲手無寸鐵的楊小海,從他的額間淩穿而過。
弑殺隻在一瞬,門匾上的錢幣死死扣住骨劍,鮮血順著商鋪的門板滴落在地被雨水衝刷了幹淨,懷抱著劉壯壯的楊小海瞠目倒在血泊之中,他眉心的紅點妖異又森然。
少年人手中的黃符散發出銀白色的炙火,炙火無視雨水,熊熊燃燒成無數個火圈徑直飛向了鬼魅,紅墳靈識不穩,掙紮地捧著腦袋搖搖欲墜,滾燙的白色炙火束縛住了她所有的行動。
黃符的力量被少年緊緊攥在手心裏,都到這個時候,他竟還是舍不得對她用殺招,造成這一切的都是他的猶豫,是他的軟弱害死了整個軼城,也害死了那三個鮮活的人命。
“放開我!放開我!有種就鬆開這東西,看我不把你撕碎!”長長的獠牙劃破了下唇,血翳的眼睛裏滿是憤怒,她披頭散發,烏黑的利爪似乎能將所有試圖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少年人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麵對這一切,或悲憫,或憤恨,或絕望,或愧疚,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他深深地看她,或殘忍,或嗜血,或凶狠,或無辜。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你?”寒顫令少年聲音沙啞。
“哼哼哼哈哈哈哈……你猜呀?你不是很聰明嗎?我告訴你,你最好現在就燒死我,若等我掙脫束縛,必定殺盡天下之人!”萬怨之祖繼續惡言相向。
懷宸失笑著斂眸,他有些吃痛地開口“紅墳,我真的想過用我短暫的一生伴你一程。”我的生命有限,你卻無限,我曾多麽幼稚的想要在你漫長的歲月裏留下一些屬於我的印記。
何故她淚流滿麵卻又咬牙切齒?神情悲切又異常決絕?
少年人攤開掌心,黃符縈繞著淡淡的暖色光亮,雨水衝在上麵被扭曲的空間撇向了別處,他吸了吸鼻子“此刻殺你……我真的做不到……”他苦笑兩聲,“世道不準燭龍大隱於市,我便替他拿起是非善惡的戒尺,如果先前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弱小,從今天開始,我會贖罪。”
黃符緩緩飄到了空中,少年人眼中燃起白熾的火焰,他說“逃吧,萬怨之祖,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因為下半生,我的這條命隻會為了追殺你而活。”
炙白火圈的禁錮倏忽消失,萬怨之祖頹然倒地,她不死心地招回骨劍,吟吟發笑“竟然敢解開我的束縛,自尋死路!”說罷,千萬把骨劍齊齊朝少年人飛去。
他被萬劍穿心的各種畫麵在腦海中重複上演,紅墳嘴角勾勒起殘酷弧度的同時,心卻在慟哭。
驚奇的事情轉瞬之間。
隻見齊飛的萬劍在襲向少年的同時迅速合並在了一起,飛行速度越來越慢,骨劍越來越小,漸稀恢複成了龍骨笄的模樣,最終停懸在少年人的手掌心之上。
“怎麽會!?”萬怨之祖大驚失色,不予置信地凝視這一幕失了言語。
懷宸傷情地抬起眼簾,原來她從來沒想過放過任何人。
時至今日自己才算稍微了解了她,即便曾經一再欺騙自己她也是人類,可事實上他們終究不同,她嗜血而生,是人人懼怕的萬怨之祖啊!
牙白色的龍骨笄之上刻著古老的符文,它散發出聖潔的光亮,卻似在隱隱啜泣,“龍骨笄本是他的東西啊……又怎麽會傷害他的凡身呢?”
少年握住龍骨笄,璀璨的金色光芒從指縫中傾瀉而出。
“我沒有他的智慧,沒有他的勇氣,這一生,隻能如此了。”手中的光芒漸漸散去,少年人將失去光亮的龍骨笄丟還給了紅墳。
萬怨之祖接過龍骨笄,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若有所思。
“我死後,它的力量才會重新打開。”少年看向四周屍山屍海,腦海之中與她一起經曆過的美好如是拍在礁石上的海浪,瞬時煙消雲散,他冷下眸子,視線中再也看不到一絲絲留戀,他說“你走吧。”
‘他的心……死了……’縱使紅墳的靈識再怎麽撼天慟地,表現在外的卻隻是頭痛難忍,她踉踉蹌蹌轉身,掩住雙臂上的燙傷。
“願此生不複相見。”背後傳來他決絕的言語。
雨停了,雲翳似是被陽光給衝了開,一塊一塊地貼在蒼穹之上,溫暖的陽光灑向大地,河邊的嫩柳不知何時抽出了新芽,暴雨過後的青石台階上倒影著斑駁的粼光,就像其中埋了千百顆璀璨的鑽石。
遙遠的箭樓上,小道童惋惜地歎了兩聲,朝身旁的白衣男人作揖問道“師父,那個小哥哥方才是怎麽回事?”
“他已入道。”
“怏隱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在轉瞬之間悟道,他好厲害!”古往今來的古籍之上,隻有悟道者才有資格進入澄明之境,據說那是太虛的境界,怏隱瞄了一眼自己的師父,當今隻有師父一個人悟了道,而那個小哥哥居然……
“怏隱。”
“在!師父請吩咐。”
“準備迎新人進盟會。”
“師父您的意思是,這個小哥哥他會來咱們修靈盟會?”
得到前者“多此一問”的眼神殺後,怏隱訕訕閉了嘴,再次作揖後迅速退了下去。
失魂落魄的萬怨之祖趔趄地走在巷子裏,眼前青煙嫋嫋,清冷的人挽著拂塵出現,“辛苦了。”他說。
“哼。”怨祖不屑地撇過頭去。
“疼麽?”男人又問。
“反正不是我的身體。”“紅墳”巴不得自己灰飛煙滅才好。
“我不是在問你。”前者冷下臉。
“哈哈哈,難道你在問紅墓誄?不好意思,她正在忙著在這具身體裏痛哭流涕呢……你說可笑不可笑,她居然想一死了之,哈哈哈……”
“玄邑,你可以出來了。”許纓並不想聽玄邑用紅墳的嘴滔滔不絕地講話,他有些不耐煩地蹙起眉來。
“呦,用完就丟?現在沒有供我棲息的,我可不能出去。”快三萬年了,從未有一刻比之現在更加有大仇得報的暢快感覺,倘若可以,這具身體才是最佳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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