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逢
第二天,不出所料,昨天那位如約而來,我端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的麵容,心想大概是我這張中土的臉讓她會認錯,其實父母都是大唐人,我本來也算半個大唐子民,可是無所預料的前途卻在此時令我躊躇。
“他們走了?好,是個明白人。他們終於把你還給姨娘了。否則……。”晚上那位夫人來了,發現老板娘他們不在竟然並不吃驚。
算了,看在他們曾經也盡心照顧過你的份上,以前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她的眼裏忽然閃出一絲恨意,隻是這絲恨意在看向我時已變成掩飾不住的驚喜。
“墨兒,快過來,讓姨娘好好看看你。”從趙大叔那封信裏知道,她是我的二姨。
“我們找了你這麽多年,今天終於如願了。你不要怨你外公,你母親死了後他也很悔恨。”
“我們能夠一家團圓實屬不易,隻是你母親看不到了……”
我雖仍心潮翻湧,但見她動情,聲音漸漸帶了哽咽,難免不忍,隻好強壓了自己的悲涼心境,安慰道:“哦,姨娘是吧?姨娘,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以後我們永遠就隻有快樂的日子。別哭了,我們上車吧。”
“墨兒,你說得對,姨娘就是太高興了,別笑話姨娘呀。我們快走吧。你父親一定等急了。”說罷,拉著我的手就上了車。“啊?我的鐲子。”剛上車,我突然覺得什麽不對勁,低頭一看平時戴在手腕上的鐲子沒有了,不禁大呼一聲跳下了車。
枕櫃子裏,箱子裏,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會去哪了呢?我這才想起來,我今天把鐲子給老板娘了,難道是她拿走了?不對呀,他們拿走我的鐲子幹什麽,賣錢?作紀念?好像都不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或許有一種可能——鐲子是我隨身的東西,不管我最後的選擇是什麽,拿走了它就等於逼我做出選擇,還有呢?
“怎麽了?墨兒?”我又氣又急,差點落下淚來,我真後悔自己睡覺時為什麽沒把鐲子戴在手上,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這個鐲子對我意義非凡,或許是我的唯一念想,但我又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正在這時,姨娘來了,以為我發生了什麽事,擔心的問。
“沒什麽,我鐲子沒了。”我心不在焉的回答。
“不就一個鐲子嗎?回京城後你要多少,姨娘給你買!不早了,我們走吧。”
我頹然坐回馬車上,姨娘也跟坐進來,這時便聽得簾帳外的車夫喝了聲駕,馬車徐徐走動起來,速度也漸漸加快。我掀開左方的簾子,探頭出去回看一下這生活了幾個月的“家”,原來它是那麽的簡陋,我甚至有些懷疑是否在這裏生活過,看著它在我的視線裏變小,直至成了一個小點,就如這段歲月一樣消失不見。我慢慢放下了簾子,心裏卻是喜憂參半,但不管怎麽樣,我的人生終將翻開新的一頁了。
雖然這是通往京城的官道,但仍不免顛簸,走了幾天,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京城,姨娘眯著眼小憩著,我聽著車輪碾過的聲音,卻是無心安睡,忽然,車門簾被掀開,一個聲音被風帶了進來:“夫人,小姐,房府到了。”
雙重飛簷,八角翹脊,我跳下馬車,仰頭望著門樓上那兩個鎏金大字,心裏是一片茫然。想必這就是我以後的家——房府了,我不知道以後等待著我的是什麽,但現在我隻能選擇邁進去,也許我以後的路就如這深深地庭院一樣綿長。
房府雖然沒有金碧輝煌的氣勢,但也自有一種樸素的美,整個院落布局規整,錯落有致。終於,我們來到正房門前,門是虛掩的,隨即吱的一聲被推開,一位矍鑠的老人忽的從椅子上站起。他眼窩深陷,但目光炯炯,年紀大約五六十歲,他看了我很久,眼淚始終在眼眶裏打轉,卻終究沒有流下來。我們離得那麽近,甚至我能在他眼睛裏看到自己,屋裏的氣氛緊張而凝重,我發現自己的心跳的很快,我想說點什麽,但都卡在喉嚨裏,什麽也說不出來。
“墨兒,怎麽還站在那裏?快叫爹爹呀。”姨娘大概看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隻好先開口了。
“這……,父親。”我覺得很別扭,雖然我很想叫他一聲爹爹,但我現在真的喊不出來,隻好用了這麽一個書麵稱呼折中一下。
“好,真好,墨兒……”
“來人!叫大公子他們過來。我有事要宣布。”
盡管這些天來我始終盼望著這一刻,也設想了很多版本,但他的表現還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像姨娘那樣激動地抱住我,隻是用手輕輕的拂去我身上的塵土,接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轉過身吩咐下人去了,我想他麵對我,他一定有很複雜的情緒吧,而對於一個輔佐皇帝的賢相,他的感情更是不願意表露出來吧。
“遺直,遺則,這是墨兒,她是你們的小妹,雖然你們並非一母所生,但以後你們兄長的責任不能有一點怠慢,否則家規論處,知道嗎?”
“知道了,爹爹。”房家兄弟朝他一揖,異口同聲的回答,樣子非常恭敬,我鬆了口氣,看來房家家規甚嚴,我想我以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墨兒,這是你大哥,大嫂。快來拜見。”父親看了我一眼,接著給我介紹。
“見過大哥,大嫂。”我蹲下身,朝他們福了一福,雖然不太標準,但怎麽也有點意思吧。
“小妹請起。”房遺直過來扶起了我,他看起來很文雅,似乎也很和氣,但我不知怎的感覺怪怪的,而那位大嫂衣著華麗,隻是微微的哼了一聲算是答應,顯然對我的到來不以為然。
“這是你三哥,三嫂。”
“原來你就是我那個沒見過麵的妹妹,長的還不賴嘛。”三哥斜睨了一眼,笑著說道,態度和氣幽默。
“初次見麵,請多關照。”後悔自己來了這麽一句,更糟糕的是,我還鞠了一個大躬。
“哈哈,哈哈……”三哥當然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也被我一本正經的樣子逗樂了,用手指著我不住的笑著,還朝我做了個鬼臉。
“小妹,別聽你三哥的,他就沒個正經。”三嫂親熱的握著我的手,假裝生氣的說。據說這位三嫂是荊王元景的女兒,出身高貴,卻沒有一點郡主的架子,和大嫂相比,她穿著普通,但雍容的氣質是大嫂無論如何也比不來的。而且剛才她緊緊依偎著三哥,看起來很恩愛。我被他們之間堅貞的感情渲染了,原本擠壓在內心的陰霾頓時漸漸消散,這時我突然瞥見了父親,眯著眼笑著,眼裏充滿了憐愛,原來他在旁邊一直看著我。
“咳咳……,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們先下去吧,墨兒也該休息了。對了,遺愛呢?房春,房春!”
“房遺愛呢!”父親用了感歎句,好像並不是在詢問。聽到喊聲,一位家奴模樣的人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不知道是跑得太快還是被父親的嗬斥給嚇到了,他竟然被門檻絆倒,跌在了地上。
“這,這個……,二公子他……,啟稟老爺,奴並不知二公子去了哪裏。”房春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麽話不敢說出來。
“子如,你帶墨兒下去吧。好好照顧她。”這時屋裏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隻剩下姨娘和我還有父親和房春四個人,正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父親替我解了圍,語氣卻和剛才的嚴厲判若兩人。
“姐夫,你就放心吧,那我們就告辭了。”
“父親,女兒告退。”
“墨兒……”
“啊?”
“沒事,去吧。”我和姨娘見了禮,正欲離去,父親突然叫住了我,躊躇了好久,嘴唇動了動,好像要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我愣了一會,見他並沒有說出來,就轉身離開了。
我在房家的第一天就這麽過去了,夜晚我獨自一人坐在亭子裏,涼風習習,空氣裏隻有風和樹葉遁走的聲音。在我寂寞的時候總會想起,如果我在龜茲還有家人朋友的話,不知她們此刻是否會和我一樣看著這天上的明月,思及往事,內心不禁湧起一陣悲戚之感。
“房春,明天我再找你算賬!”
“二公子,你喝多了。”
忽然一陣吵鬧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遠處正有兩個人朝我走來,其中一個是房春,另一個卻是虎背熊腰,半靠在他的身上。房春身子瘦削,此般不堪重負,步伐趔趄。我揣測著這彪悍的男子應是我二哥—房遺愛。
“小姐,二公子他喝多了。”
“誰說我喝多了,房春,誰讓你把我從醉香樓帶回來的?咦,她是誰?”
“這是小姐,二公子你的妹妹呀。”
“妹妹!我何時有個妹妹!我隻有一個當宰相的爹!”
“房春,你送他回去吧。”
一陣酒氣撲麵而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我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就擺手示意讓房春趕快帶他下去。經過這場鬧劇,我更覺得無趣,正想回房,耳邊卻響起了姨娘的聲音。
“墨兒,在想什麽呢?是不是今天被你爹爹嚇傻了?”姨娘打趣道。
“沒有,姨娘,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確實傻了,但不是嚇得,而是我滿腹困惑。
“姨娘,我娘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是如何認識父親的?為什麽父親不親自找我,說不定如果他親自去,早就找到我了。”
“墨兒,你是不是在怨你父親?”姨娘正色道,表情很嚴肅。
“說實話,是。”我是沒有資格怨他的,因為我不是真正的房小姐,但我想如果是真正的房小姐在這兒,她也會如此回答。
“你的母親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他們怎麽認識的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母親非常愛你父親,而你的父親亦是如此。”
“那父親為什麽不親自去找我?”
“你知道今天我們出來的時候你父親他到底想說什麽嗎?”姨娘好像答非所問。
“不知道。”
“他想說的是不讓你怨恨他,但是卻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你有資格怨恨他,因為他知道那樣你會好過一點,即使他心裏再苦,他也願意承受,這是真正的疼你愛你啊。你失蹤後,你的母親非常傷心,茶飯不思,很快就去世了,你父親不僅失去了你,還失去了你的母親,他是那麽愛你們,這樣的打擊怎麽能不讓他痛徹心扉!他幾次想辭官去找你,可是外有突厥,隱太子又虎視眈眈,國家正值危急存亡之秋,他知道隻有秦王即位才能力挽狂瀾,開創大唐盛世。皇上登基後,他不眠不休,盡力輔佐就是能快點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快點見到你。這些年來,他公務繁忙,無法脫身,隻好讓我大江南北的去找你,他每天都鬱鬱寡歡,雖然他什麽也沒說,但我能看的出他的痛一點也不比你們少。”
“啊?”對於姨娘的回答,我很驚訝,竟然有點羨慕這位房小姐了,雖然她是外室生的,連個名分也沒有,但她有那麽愛她的父母,也死而無憾吧。而她的父母,會不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呢?
“墨兒,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不太親近你父親?”
“大概是吧。”對於這個問題,我有說不出來的感覺,我並非有什麽怨氣,隻是讓我把一個幾乎陌生的人當做父親,我確實難以做到,也許隨著時間久了就會慢慢好起來吧。
“墨兒,如果你母親在世,能看到你已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定很欣慰,我想她更願意看到你們父女團圓。”
“姨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