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談
微藍的眼眸,清澈的湖水,似乎融在了一起,可是那堅毅的眼神就如我以前看到的那樣,隻不過今天似乎多了一絲隱衷,一陣風吹過,我手中的絹紙散落在地,他彎腰撿起,低眉掃了一眼,淡淡的道:“妙物莫為賞,芳醑誰與伐?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謝靈運的詩,字是你寫的?”。
“恩,是我胡寫亂畫的。”我寫的字好像蟲子爬,虧他居然能認出來。
“魏晉之士,或如楊修,或如阮籍,或如陶潛,豪放不羈,必有過人之節,但如果一個奇才和楊修一樣不能養其氣,最終隻能惹來殺身之禍,如阮籍般半癡半狂,如陶潛般避世,說起來也不過是給自己找一個逃避的借口罷了,七尺男兒應慕鴻鵠之高翔,豈能如此懦弱無為?”
“那殿下呢,你要的是什麽?”話說出口,突然有些後悔,覺得不該這麽唐突。
他的臉色凝重起來,堅忍的目光投向煙波浩渺的湖麵,一字一頓的說:
“我隻能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是我所向往。”
一陣沉默過後,他轉過頭來,遞給我一張紙,問道:“這是什麽?”
“築夢擁江山,清風入簾籠,雲是衣裳花是容,片片都是我的夢。”
“哦?笑擁江山?”他冷笑一聲:“笑擁江山沒有那麽容易,真正擁有天下的人又有幾個能笑的出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好像有心要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去訴說,隻是低著頭輕輕地撫弄衣角的皺襞,突然看見了他手中的笛子。
“剛才是你吹的笛子?”
“是。”
“這是你的船?”
“是。”
“你在南海?”
“是。”
“你在北海?”
“是。”
“可現在是西海,你怎麽在這?”
他揚起眉毛,挑戰似的的反問:“你不是也在這?”
“是它把我帶來的。我想笛聲應該是清麗悠揚的,可是這個笛聲確如奔流的大江大河,水急浪高。我想知道為什麽,那你呢?”我拿眼瞅了瞅那暗綠色的笛子,不緊不慢的說。
“我也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他淡然的說,接著走到湖邊把船重新放回水裏。
他猛然抬頭,正和我的目光相遇,相對無言,可是在那個瞬間,我的心竟泛起了一絲波瀾。
“那你怎麽知道我在南海?”我窮追不舍。
“我不僅知道你在南海,而且知道你在南海的什麽地方。”
“哦?那我在什麽地方?”
“你在南海的柏樹下。”
“你怎麽知道?”我暗暗稱奇。
“因為那隻小船裏落進了一片柏葉。”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怡然而笑,他看了看我,突然在眉眼之間浮現了一縷微笑,隨著微微彎起的嘴角慢慢蕩漾開去,宛如霧中的太陽,給周圍都抹上了一道亮色。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沒想到他笑起來是這麽好看,我不由得一怔。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吳王殿下輕易不笑,我能不趕快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嗎?”我打趣道,氣氛忽然變得輕鬆起來。
“是嗎,那你豈不是要謝謝我?”他笑了笑,也許是他習慣隱藏自己的感情吧,連他的笑都是那麽淡淡的,可是我覺得這已經很難得了。
“李……,越王說沒見你笑過,我一直以為你不會笑。”
“我想不隻是你,連我也快忘了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了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帶有柔軟的憂傷質感。
我慢慢踱到湖邊,猛然想起一件事:“我那次看你的騎術那麽好,是誰教你的呢?”
“我第一次射箭,是他教的……,他的騎術很好,能從一個馬背上跨到另一個馬背上。”他緊縮濃眉,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可是語音裏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蕭索意味。
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想起那天我在假山後聽見的話,難道真如李泰所說,吳王在皇上麵前很不受待見嗎?
“小……,小姐,你怎麽在這兒,讓我好找。”我正在迷惑之時,雪凝氣喘籲籲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瞧你,慌什麽呀,我又丟不了。”我拿出手帕幫她擦汗,戲謔道。
“小姐,我不是關心你嘛。”雪凝撇撇嘴,“不滿”的說。
看著雪凝狼狽的樣子,我有點哭笑不得,不經意回頭,發現李恪已經回身走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無端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小姐,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練字了,今天怎麽想起來了?”雪凝鋪開宣紙,不解的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深呼一口氣,搖搖頭。
“咦,小姐,你寫的什麽?”
我的手指輕輕的撫上白色的宣紙,細細的讀了出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我怎麽會突然想起這首詩?忽然之間一個孤獨的身影就自然的映入腦海,卻又讓我看不分明。
“殿下,殿下,慢點跑……”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小孩銀鈴般的笑聲,我們聞聲走到門外,一個可愛的小孩正在草坪中嬉戲,他粉嘟嘟的圓臉上有一雙黑寶石似得大眼睛,在長長地睫毛下忽閃忽閃的,透出一股聰明靈動的勁兒,真惹人喜愛,也許是跑得太快,他沒跑幾步就跌倒了,接著就嚶嚶的哭了起來,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滴滴滾下麵頰,旁邊的那個小宮女都嚇壞了。
“好了,別哭了,姐姐帶你去玩。”見此情景,我趕緊跑了過去,把他從地上扶起,柔聲的哄著。
“明兒,你又不聽話了,到處亂跑。”一個溫柔的聲音從我頭頂響起。
我抬起頭,當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一種熟悉感就撲麵而來,端莊文雅的氣質,一雙瞳仁剪秋水,還有那彎彎的黛眉,原來是她!我心裏一驚,原來她就是那個畫中的少女!可是當我再看時,她們卻又隻有五六分像了,總覺得少女身上總有一點是她比不了的,是什麽呢?月出皎兮,勞心悄兮,我暗想,難道是那位少女空穀幽蘭般出塵的氣質嗎?
“參見齊王妃娘娘。”那個小宮女連忙彎腰行了個大禮。
她就是齊王妃?據說明母楊氏,巢剌王之妃也,有寵於上;文德皇後之崩也,欲立為皇後……,後來魏征極力勸諫才使李世民打消了這個主意,可是從此以後,她與李世民的這段感情被民間斥為不倫之戀,成為李世民除玄武門之外最受詬病的一大錯誤。想到這裏,我不禁十分好奇,不知道她有什麽魅力可以讓這樣的一代英主寧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立她為後呢?
我偷偷的看著她,她正在為李明拍去身上的泥土,芊芊玉手輕柔的為李明整理著衣衫,發現了我這麽看她也並沒有動怒,隻是微微一笑的問,語氣溫柔的像一陣風:“剛才謝謝你。”
“墨兒參見娘娘,娘娘不必客氣,這都是我應該的。”我上前盈盈一拜,笑笑。
“原來你就是房大人的女兒呀,我聽燕娘娘經常誇你。”她有些吃驚。
“娘娘謬讚,墨兒怎麽敢當?”我低下頭,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墨兒,有空去我那坐坐,燕娘娘找我有點事,我先告辭了。”她說完轉身走了,走了幾步,朝我嫣然一笑,果然是回眸一笑勝過六宮粉黛啊
“墨兒……”
齊王妃走後,我正想回屋去,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我扭頭一看,竟然是長孫無忌,而他身邊永遠跟著的就是晉王李治。
“參見長孫大人”。我硬著頭皮走上去行了個禮,心裏思量著他今天怎麽突然想起我來。而且竟然叫我的小名,我和他沒熟悉到這種程度吧。
“墨兒呀,我和你父親同朝為官,叫我伯父就行了,不用那麽見外。”他微微的笑著,可是他的笑容卻越發讓我想起了歐陽詢的那首詩: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隻由心溷溷,所以麵團團。
“是,伯父。”我對他這種突然地熱情很不習慣,隻好皮笑肉不笑的應付了一句。
雙方都沒有說話,李治在一旁也隻是看著,他今年隻有十四歲,大概是太年輕了吧,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跟在長孫無忌身邊總是唯唯諾諾的。
“咦,舅舅也在呀。”這時候,李貞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我用求助的眼光望向他,他大概心領神會了,扭頭對長孫無忌他們說:“九弟,舅舅,我和墨兒一會要去玩,要不你們也來?”李貞一邊笑嘻嘻的說,一邊用手輕輕的摟住了我的肩膀。
李治朝我們瞄了一眼,抿著嘴笑起來,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可是當著他們的麵又不便發作,隻好把李貞的祖宗十八代全請了出來。
“老臣參見越王殿下,既然殿下有事,我們就不打擾了。”長孫無忌行了個禮,點頭告辭。
“終於走了……”我大舒了一口氣,小聲嘀咕。
“墨兒,我想以後我們見麵的機會還會很多的。”忽然他訕笑一聲,若有若無的說。
我心裏猛地一震,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遇見長孫無忌我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說不清是害怕還是其他的什麽,總之是一種不詳的預感。